左邻右舍之北大生一一思毅公
我家住在肖家湾,肖家湾只有八户人家,鼎盛时期,有四十多口人。
我家和我叔叔家是邻居,我们两家就有十三口人。其他几户分别是老北大生思毅公一家、大队会计少泉一家、五保户胡妈一家,还有湾里首富钱高一家,以及钱高的姨夫秋鸭婆一家。
思毅公名叫孙思毅,年轻时本在北大读书,因为闹学潮,中断了学业回了老家,后来在归化当过一年伪乡长,这一年的经历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导致他妻离子散,历经艰辛,受尽磨难。伪乡长属于“四类分子”,是受管制的对象,每个月要向村治安主任汇报思想,上交反省材料,如果有事外出,还须向村委会报告,履行请假手续。
由于出身成分不好,娶老婆也是一大难题,谁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四类分子”呀。眼见得就要当一辈子的单身狗了,却有一位美丽的女子走进了他的生活。
这位女子名叫肖青,她有过一段传奇似的婚姻,她的前夫是国民党军官,她与军官丈夫生了个儿子叫张汉雄。1949年,肖青的丈夫随国民党撤往台湾,肖青迫不得已,带着年幼的汉雄跟随丈夫千里赴台。
如果只是一家三口,也许张青就跟着丈夫到了遥远的台湾,那她的人生又该是另一番模样。可是同去的还有丈夫的小老婆,小老婆年轻漂亮,娘家是西门街上的,据说有点背景。
柏青害怕小老婆会加害于她,到达南京后就再也不肯前行,万般不舍地辞别丈夫,落寞地带着儿子回长安了。娘家条件也不好,无法养活母子俩,经人介绍,就来到了思毅公家里。
思毅公想不到自己这一辈子还能娶上老婆,不至于孤独终老,当然求之不得。思毅公虽然个子不太高,长相还算英俊,又没有负担,更难得的是思毅公愿意接受她的孩子,于是两个苦命的人就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小家。思毅公很感激上天对他的眷顾,感恩妻子给了他一个家,从此他的灵魂不再飘泊。他想给妻儿最好的生活。
见过世面的思毅公不甘心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想:虽然不能“实业救国”,就先通过实业摘掉贫困家庭的帽子吧。他与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想撸起袖子大干一番。他的合作伙伴之一是我们本地的老师李中,还有两个长沙人。他们想建一个面粉厂。面粉厂的地址选在船底山洢水河畔,这一段有一个大坝,利用水力可以带动机器转动,从而把小麦磨成面粉。
毕竟是年轻人,他们做事雷厉风行,厂房很快建起来了,机器安装好了,小麦收来了。水力也很大,颗颗饱满的棕褐色麦子倒进机器,白花花的面粉很快就磨出来了。这一新鲜玩意儿吸引了周围数里的人们,大家兴奋地议论着,观看着,抚摸着,不住地啧啧称奇。
本以为他们家从此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可书生做事往往过于理想化,没有进行市场调研就盲目生产,当时的老百姓哪有钱买面粉(当时叫面灰)啊?结果产品积压,资金链断裂,厂子无法维持下去,不到一个月就关门大吉。
时间一长,那些机器锈迹斑斑,成了一堆没用的废铁。第一次雄心勃勃办厂以负债累累而告终,好像预示着这位北大生多舛的命运。虽然生意失败了,但这件事还是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直到现在,当年的厂址所在地人们还是习惯地称面灰厂。
虽然厂子停工了,但是一家人还是住在面灰厂。多年以后,队里把思毅公的面灰厂拆除了,也没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只有我们肖家湾山脚下有队里放灰的一间小杂屋,可这间土墙屋还不到十平米。张青嫁给思毅公以后,相继给他添了两个可爱的小男孩,家里已有五口人了,小小的土屋怎么住得下呢?命运真是太会捉弄人了,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呀。
万般无奈,思毅公一家搬到了队里废弃的公厕里。公厕下面是粪窖,上面搁几根原木,原木可不会老老实实地任人践踏,当有人踩上去的时候,它会调皮地滚动,人们如个厕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粪”不顾身,后来这个简易的临时厕所就弃之不用了。
思毅公一家搬进去以后,为数不多的几件比较笨重的家具就摆放在粪窖上方的原木上,平时也不常挪动,另外一边就是厨房兼卧室及餐厅。也许你会觉得太荒诞了,再没有地方住也不会住到臭气熏天的厕所呀,退一万步说,即使要住,不会稍加修缮吗?你哪知道,思毅公当时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公家的房子哪能随意修缮,能让你住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再说,当时私人是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木料的,即使可以修,可一个一日三餐尚且难以为继的家庭又拿什么去修呢?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思毅公两口子去队里上工了,他们的小儿子细毛饿得嗷嗷叫,到处找东西吃,后来把目光投向了放在粪窖上方的四方柜子上,结果刚踩上原木就一个翻滚,扑通一声掉进了粪窖里。可怜的娃,满头满脸满身全是粪,差点就淹死了,也是命不该绝,一个路过的村民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想尽办法把孩子捞了上来。
孩子的母亲张青得知消息,没命地跑回了家,看到满身淌粪水的孩子瑟瑟发抖,小脸苍白得可怕,嗓子都哭哑了,她顾不得脏臭,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世界那么大,自己一家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家,张青不得已出了个下策:离婚再嫁。她是真的不想离开思毅公啊,当她艰难地把这个决定告诉自己的丈夫时,思毅公蹲下身子,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不敢直视妻子那双哀怨的丹凤眼,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连自己的妻儿都庇护不了,她们要的仅仅是一个容膝之所啊,他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们留下?
这一夜,张青把丈夫和二儿子的衣服、鞋袜整理好,破烂的地方补好,掉了扣子的给缝上,把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把里里外外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如豆的灯光映着她清秀的脸庞,当她拿起扫把再一次清扫本已洁净无尘的地面时,她美丽如两汪深潭的大眼睛再也盛不下蓄积的泪水,将它们大颗大颗地往下抛,如同久旱逢雨,干燥的地面起了一层薄雾。
她丢下扫把,左手搂着二儿子,右手抱着小儿子,哽咽失声。两个儿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哭成一团。良久,张青对二儿子说:“汉兵啊,以后你要懂事一点,听爸爸的话,多帮爸爸做点事情。妈妈以后会带着弟弟回来看你的。”
二儿子哭着抱住妈妈的脖子,恐惧地说:“妈妈,你和弟弟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带我去啊?”妈妈痛苦难言,用手轻轻地拍着二儿子的背,无言地安抚着他。全家人一晚都睡不安稳,尤其是二儿子,他不敢睡着了,生怕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夜深人静,月亮惨白着一张脸,窗外传来鸟儿凄凉的啼叫。汉兵努力睁着眼睛,可眼皮咋就那么沉重呢?不知不觉,就合上了。不到五分钟,又猛地醒来了,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身子一弹,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汉兵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好好地在身边,她用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天快亮的时候,一夜不曾合眼的汉兵实在撑不住了,才沉沉睡去。
天刚蒙蒙亮,张青就起床了,思毅公也起来了。夫妻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张青忍着悲伤给思毅公父子做好了早饭,对思毅公说:“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汉兵……”思毅公声音嘶哑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仨,我没本事……”
张青叫醒小儿子,拿起蓝色碎花小包袱,里面是她和小儿子的几件换洗衣服,牵着小儿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小儿子歪着头问:“妈妈,我们要到哪里去?为什么爸爸和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去?”张青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来。
思毅公站在门前的梨树下,洁白的梨花冷艳无声,他无力地挥着手,瘦弱的身影诉说着无尽的悲伤。
原来,娘家的舅舅给张青介绍了一户人家,男方与张青年纪相当,死了老婆,只有一个女儿,房子虽是土砖房,还算宽敞,这也是张青最动心的地方,总算可以给年幼的孩子一个安身的地方了。
妻子和小儿子走了以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二儿子哭着闹着要妈妈,思毅公心里烦燥,一股无名火不知往哪发,随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哭得更伤心了,思毅公于心不忍,搂着儿子单薄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给他拭去眼角的泪花,尽量和颜悦色地对儿子说:“儿子,我们家房子太小了,妈妈和弟弟住不下,他们另外找了个地方生活,我们要努力做事,将来修个大房子,把妈妈和弟弟接回来,你说好不好?”儿子懂事地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说:“房子修好了,妈妈和弟弟真的会回来吗?”思毅公坚定地对儿子也是对自己说:“会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从此以后,思毅公带着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白天上集体工,抽空喂猪,扯猪草,晚上煮猪食,做饭,烧水洗澡,洗衣服,既当爹又当妈,百般辛苦无人问。
因为当时扯布料要凭票,布票按人头发放,思毅公两父子又有多少布票呢?也就够做一条短裤罢了,父子俩哪有新衣服穿啊?旧衣服也就几件,还不够换洗呢!天气炎热的时候,思毅公赤裸着上身,仅穿着条短裤,毒花花的太阳毫无保留地噬咬着他的皮肤,细嫩的皮肉不到半天就晒得红通通的,像煮熟的虾,钻心地疼。晚上,晒伤的皮肤挨到床边,就像受了一场酷刑。第二天起床,发现红肿的地方起了一层皮,用手一撕,就像蛇蜕。日复一日的暴晒,白白的肌肤成了老腊肉,油光发亮,下雨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披蓑衣,因为他的特种皮肤根本不沾水。思毅公砍柴极利索,一双钢铁似的手把茅草和刺妥妥地控制住,一把柴刀就像一台收割机,嚓嚓嚓地把柴禾砍下来,不到半个小时,一大捆柴就收拾停当,然后把这捆荆棘混杂的柴禾利落地往背上一搭,不用扁担,很快就扛回家了,皮肉一点损伤也没有,据我妈妈说:思毅公的背还能背猫公刺、杉树叶。这些刺是最尖利的,不小心扎进手里一定见血。这思毅公硬是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啊。每当我们问他:“肖先生,您不疼吗?”思毅公幽幽地说:“都习惯了,最疼的事情都过去了。”
思毅公与儿子相依为命,严霜烈日煅造了生命的顽强。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队里终于善心大发,在灰屋旁边拨了一块地给他们,父子俩经过几个月的日夜奋战,一座新房子傲然矗立在肖家湾地势最高的地方,他们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八十年代,汉兵学了泥瓦匠,成了小包工头,生活终于向他们露出了笑脸。
不久,汉兵娶了一位端庄、贤惠、纯朴、勤劳的姑娘作妻子,第二年,妻子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孩,两年后,一个可爱的男孩降临他们家。从此,他们的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张青和细毛的日子也如雨后的叶儿,慢慢舒展了,娘俩穿戴得齐齐整整,欢欢喜喜地来肖家湾走亲戚。
思毅公尽情地享受着这迟到的天伦之乐。年近九旬的他惬意地坐在自家葡萄架下,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暖暖的,他微眯着眼,笑容悠远,如一首含蓄深沉的古诗。
刘高、秋鸭婆、熊思毅、熊中一、谭党清、三家嫂、杨科长、潘书记(可以分章节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