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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山

2022-04-01  本文已影响0人  秦岭边的小镇

夜走到最深处,黎明又远未露头的时节,一场梦做了很久尤不能醒来,梦像是沿着一条路不管不顾地走了下去,走到麻木,什么念想都忘了。

睁开眼睛是一片黑暗。意识虽然还处在朦胧状态,她也清楚身在何处,无非是只有四面墙壁的家;旁边人的呼噜声她听了二十多年,也不知道更多的是让她安心还是厌烦,总归是心疲倦了。窗户也是黑色的,比起屋内别的地方黑色稍微浅一些,昨夜月光淡得如同刚出生婴儿的眉毛,此刻它干脆消失了,像太阳出来后融化不见的残雪。她经常在这样的夜里醒来,夜变成了一块沉重的铁,压在她的胸口,为了躲开那块铁她只好努力地复睡去。今天,她坐了起来,披上褂子,伸手向前摸索到灯绳,啪嗒一声拽亮了灯。身边的人大概被灯光惊扰到,鼻子里不满地哼了哼,朝着背光的一面翻过身去。她短促的眉毛竖了起来,刚拉灯绳的手攥成了拳头;十五瓦的灯泡,暗淡的灯光早被四面厚重坚实的泥巴墙壁吸了进去,被牢牢地禁锢住了,哪也发散不了。拳头没有落下,她咬了咬牙根,松开了五指。穿好衣裳溜下炕,把脚套进鞋子的时候,炕上那人的呼噜声又雷一样响起来,这让她的脚敲打地面时不受控制地发出了重重的抗议。然而雷声太大,终究盖过了刻意的脚步声。

火生了起来,从水缸里抓过葫芦瓢舀起两瓢水倒进铁锅,水流在锃亮的铁锅里碰撞着,再平静下来。火光在乍暖还寒的凌晨让人的胸口有了一团暖意。她从瓦罐上拿下碗,手探进冰凉的罐,摸出两个鸡蛋,想了想又摸出来一个,顺着锅沿把鸡蛋溜进水里,又在馍蓝里抓了几个馍馍放在笼屉上,盖上锅盖,加了几根木柴,这才推开女儿们的房门。

床上一排躺着三个女儿。老大睡在最边上靠近门的位置,过去是老二和老三。老大自己一条被子,老二和老三钻一个被窝。走进房间,如同走进了还没扬花的玉米田里,鼻腔满是禾苗的清新。她推了推睡在最边上的大女儿,罕有地轻声叫着:霞,霞!睡梦中的霞不满地甩动肩头,试图躲开她的手。她不得不加重语气:霞,起来!你忘了咱今天的事情了?哦!霞应着,从黑暗中坐起身子,揉着眼睛,发着呆。

村头。一户人家的木门吱溜一声打开,长方形的光从屋内逃逸出来,接着是一个瘦小的身影投在光中,然后是一个稍胖的,两个人影从光中出来。门被反身关上,两个影子融入了黑暗。出了村子,一路往南,又穿过了两个村庄,天光才像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鸡,一点点探出头来。天亮了,偶尔遇见院落里的看家狗也不再叫唤,而是懒洋洋地瞅她们一眼半眼。鸟声从稀疏零落到了稠密欢快。脚边新草尖尖挂着透明的露水,刚睡醒的杏花湿漉漉地,粉中带红。偶尔一树桃花开得艳,和儿童脸蛋一样惹人爱。清晨的空气干净得像井水,赶路的人大口呼吸着,肺腑都如同庄稼地被灌溉。

“走快些”!她催促霞,又说,“心要诚呢”。霞不说话,只是微微撅着嘴。她的脚步快而小,霞走路却是惯常地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木木的摩擦声。她催得紧了,霞的脸上就现出没睡够的苦色,好在她没被催恼,只是双手握紧,头向前伸猛地窜上两步。天色大亮了,沿途的村庄炊烟一股股升起来,霞这才完全醒了,两个人的身上都出了微汗。她从布兜里摸出一个鸡蛋递给霞:吃个鸡蛋吧。霞有点不敢相信一般接过鸡蛋,握在手里,迟缓几秒后她冲她羞涩地一笑。她的笑让她心酸,那两个女儿生日都会有鸡蛋吃,偶尔生病了也有鸡蛋,只有霞的生日她会忘记,霞不识数,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的世界与那些阿拉伯数字无关,与很多正常人熟知的东西无关。若她每每生病就吃鸡蛋的话,在她的童年,一只母鸡天天下蛋可能也不够她吃。她倒是最象她,仿佛是从她几十载生命中抽出来的一根苦苗子。她对霞说:别舍不得,你吃!还有呢!霞似乎才确信自己拥有了一颗鸡蛋,但她对着滚圆的鸡蛋仿佛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从霞的手心接过鸡蛋在路边的树干上磕了磕皮还给她,霞这才忸怩地侧过身子剥了鸡蛋,一大口就咬下去大半个。霞的舌头在嘴里回不过来,像是记起来了,把剩下的鸡蛋送到她嘴边:唔,你吃。她推回了霞的手:你吃,妈这里还有!

霞啊。半岁的时候邻居们逗霞,“霞,杀个鸡!”霞就会从喉咙深处发出模仿杀鸡一样的声音。她们都说霞很聪明。如果霞两岁时没有将那一碗肉打翻在炕席上,如果她不心疼那一碗肉,没有把它再捡进碗里喂给霞吃,霞就不会生那么多年的病,霞会像那两个女儿一样头脑灵光的吧?陈年旧事在她的心头冒出一个又一个泡泡。

她总觉得走得慢,却也追上了同村的社娃他妈。社娃他妈看见她领着霞,大惊小怪地说:霞她妈,霞走得了山路?她大声回答她:能!倒像是赌气地回答自己。她脚步慢了下来,似乎想离社娃妈远一些。社娃妈倒是爽快,她轻叹着说:你和我一样,都是为了娃娃。我家社娃,就定不下个媳妇么,把我愁地整晚整晚睡不着。社娃妈这样说,她就为刚才的赌气有些不好意思,社娃比常人矮一个半头,媒婆不上门,大家都知道,就像大家都知道霞生病变傻了。

太阳刚从山头爬上来,照得山一绺阳光一绺阴影。山很蓝,和冬天的灰蒙蒙相比,山像是换了一件新褂子。她们的工事就从山脚开始。社娃妈背了八页瓦,她给霞也背了八页,还给她脊背上垫了一片麻布。她自己背了九页。半山腰要修建寺庙。这是做功德;一个人只有把功德做下了,心诚了,神才会应允人的愿望。她们驮着瓦,弯着腰,身子自然地向着山倾去。霞走在她前面。她问霞:能背动不?能!稍后,霞回应她。仿佛有一道门坎挡着霞的嘴巴,她想说的话总要费力地迈过门坎才能出来。不一会儿,霞的额头就出了汗,她不仅出了汗,心跳也和擂鼓一样了。毕竟年轻,霞能行的。

真正让她害怕的是下山的时候。背上没有了重负,又没走过山路,霞放开了脚步往下冲,止不住,她霎时就白了脸,一边追一边大声喊:抱树,霞,抱树!旧时候人们在山上伐树,将木头锯成一段段地,顺小道骨碌碌地滚下山去。霞可不能变成落山的木头!霞冲向一棵榆树,抱住了树,停了下来,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让你把我吓死了!她挪到霞身边,在霞的脊背上捶了一拳。霞露出一贯的做错事被责备的羞愧。你走我后边!看,就这样走!她把身子向后仰着,脚往前探着,踩实了一个脚再踩另外一脚。霞不能很好地模仿她,霞的脚下偶尔还打滑,好在霞再没有放开脚步直着身子往下跑了。直到霞拄着她折的拐棍,她的心才放下来。

天越来越热,罐头瓶子里的水早都喝完了,她的脊背火辣辣地疼。一个晌午她们背了三趟瓦。下午能多背一趟吧?寺庙做了一大铁锅汤面,里面放了黄花木耳豆腐青菜,还有香油。霞吃得很香。添第三碗的时候,霞怯怯地看着她。你吃,放开吃,下午咱还要背瓦呢!她对霞说。她给霞盛的饭,把饭勺伸到锅底,又盛了稠稠的一碗。半山腰的风大,狮子吼一样。如果不是这么多人都在,这风声会让人害怕的。人们坐在长条凳上闲聊,说起了那个老和尚。那师傅算卦灵验很,就是轻易不给人算。师傅气色很好呢,七八十岁的人了!听说师傅会务南工,能谴小鬼抬轿子。谁要是坏心肠,师傅一个法术,这人一辈子别想过好日子了。

师傅坐在人群中,独自一个人坐一条凳子,却总比人们高出一头的样子。他果然老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相信她看不出他的性别。他看起来一团和气,无形的威严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她想开口求师傅给霞算命,却总不敢。她用胳膊肘怼霞,用下巴示意霞到师傅身边去,哪怕沾沾师傅的吉祥也好啊。霞不动,霞也许知道她的意思,也许不知道。霞不愿意坐到师傅的条凳边去。霞和她坐一条凳子。

师傅自己过来了,她赶忙站起身子,示意霞也站起来。霞看着陌生的师傅,低下头去,却没有站起身。霞不说话,师傅坐在霞身边,也低着头不说话。他学霞的样子,用眼角偷偷看霞,目光相撞后霞就怯怯地躲了回去。他用胳膊肘怼霞。他怼一下,霞往板凳旁边挪一下。他第三次怼霞的时候,霞生气了,用胳膊肘回怼了他,他嗤嗤地笑起来,霞也跟着笑起来,人们都跟着笑起来。他低声问霞:你吃饱了没?看吃饱了。我知道你早晨吃的鸡蛋。看你咋能知道?我就是知道呢,我还知道你叫霞。看你是坏人!霞语气是生气的,人却笑着,她这会儿放开了。人们嘻笑着,想加入他和霞的聊天,他扭过脸对霞说:咱不理这些糊涂人!他把他和霞之外的人称做糊涂人,人们也就不好意思围过来了,包括霞的妈。他继续问霞:腿疼不?看不疼。路难走不?霞停顿了一下,答到:看不难走。不难走就对喽!你看,上山的时候咱把身子贴向山走,下坡的路咱把脊背贴着山走,不就都是平路了嘛!他们糊涂人不懂。我不告诉她们,就悄悄告诉你。他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对霞说,最关键的是把这里稳住,你记住了吗?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山风忽而轻柔了起来,霞的妈醒了,刚才她靠在霞身上睡着了。

人们说,那和尚不在意寺庙破旧,屋瓦残缺,建新寺庙他就走了。他云游去了,或许还回来,或许永远不回来。人们说,都传那和尚神通了得法力无边,谁也没有见过他。大概神就是他,他就是神吧!神就在这山坡上,他或许是一棵树,或许是一株花,一根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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