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冲撞 | 烈士纪念馆
01
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年清明节前后似乎都会下雨。细细绵绵的雨水随着微风飘洒着，在山坡上升腾起一片雨雾，白茫茫一片，笼罩着绿树和山林。远处有几朵粉色的桃花，在细雨中摇曳着，还不肯跌落枝头。近处，梨花落了一地，混杂在没过枝干的杂草中，不注意还以为是某种开着白花的不知名植物。有几块地里整齐地种着玉米，绿油油的叶片正在春雨中舒展着，疯长着。而一些无人耕种的土地，逐渐被疯长的草木覆盖。有一条小路，掩映在杂草中，还没有完全被占领，显然是有人经常在这条小路上行走。
小路上此刻有一对50岁左右的夫妻在艰难行走着，他们要到半山腰上父亲的坟前去“挂亲”。上山的小路满是泥泞，每走一步就会往后滑至少半步，他们不得不互相搀扶着，拉扯着路旁半人深的杂草或是伸出来的树枝。到得坟前，他们双手满是绿色的草浆，鞋子被泥土覆盖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裤子湿了半截还沾着草叶，装香烛纸钱的口袋已不知何时被树枝戳破，露出了半截红色香烛。
这座坟用石头垒成，再在顶上铺了一些泥土。坟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黄公善民之墓”。男人把坟四周的杂草稍稍扯了扯，在旁边找了一截树枝，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白色“清明吊”挂上去，然后把树枝戳在了坟头。女人则在一旁将香烛点上，纸钱分好，机器印花、切割的纸钱很好分，轻轻一拉便全部散开，不用像以前需要一张一张撕开。
男人走到坟前，拿起纸钱，在烛火上点燃，放在地上，随后恭恭敬敬地作了三揖，边作边说：“老汉，我们来看你了，你要保佑我们找大钱啊。”说到这，他忍不住有些哽咽，“给你烧的纸钱还是买的，一点都没有我自己打出来的好，你就将就着用，我已经不打纸钱了，打出来的根本不挣钱。你也不用保佑我们，我们就种点地，现在农村到处都是地，也没人跟我们抢地种，粮食根本吃不完，还可以卖点钱，吃穿不愁。你还是多保佑保佑你两个孙女、孙女婿吧，他们好了，多来看看我们，我们就好了。”说完，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细雨中，烛火轻轻摇曳，却并没有熄灭，而纸钱还没有完全烧尽火就熄了，夫妻俩又拿起在烛火上点燃。等到确认所有纸钱变成了灰，他们才搀扶着向山下走去。下山的路比上山更不好走，他们干脆横过身子，一步一滑地走着。饶是如此小心翼翼，女人还是摔了一屁股蹲，半身都是泥。
男人是老黄家的独子，叫黄国远，她老婆叫李正芬，他们是少有的还留守在农村的人家。他们家就在山脚，但并没有回去换衣服，又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往新村走去，他们要去村支书唐学忠家。
村支书家此时聚集了十来个人，都是唐家湾的老邻居，大家围坐在村支书堂屋的饭桌旁，磕着瓜子聊着天。唐家湾的人基本上都搬出去了。搬走的人家，有的在镇上买了房，有的在县城买了房，有的去投奔女儿女婿，大多只在过年或清明回来上坟祭祖。村支书这次提前打电话，让每家每户务必在清明节时回来一个人，到他家聚一聚，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但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多，此时难得都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热火朝天，聊近况，聊孩子，聊孙子，聊城市生活，聊以前的生活。黄国远和李正芬推开门进来了。李正芬看了一圈，拿个凳子走到杨天凤旁边坐了下来，黄国远也挨着坐了下来。当媳妇的时候李正芬和杨天凤关系就好，一坐下就开心地聊了起来。杨天凤的老公胡成志坐在另一边，从兜里拿出烟递给了黄国远一支，黄国远接过就点燃抽起来。
等人都到齐了，村支书唐学忠开了口：“来，大家停一下，都听我说。”他顿了一下，等到其他人声音渐渐小了，才又开口，“这次把各位父老乡亲喊过来，是有好事要跟你们说。你们都晓得撒，唐家湾出了个烈士，就是我幺公唐向英，前几年还有电视台来报道了的。镇里面想把他老家这个院子修成烈士纪念馆，这个纪念馆会修很大，还会有很多人来参观。镇里的人来你们唐家湾看过几回，要把那些老房子推倒重新盖。他们说，会按照房子大小赔给你们一些钱，胡成志家，大概可以赔6万，黄国远家要小一点儿，可以赔到5万……”
村支书话还没说完，底下就叽里呱啦议论开了，不过大多数是女人在说，男人都只是在一旁抽着烟。
“这是要拆迁啊，前段时间我二姐那边也是说要拆了建科学城，听说每家赔几十万，还按户头分房子，我们怎么才几万块钱呢？”
“有几万块就不错了，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怎么可能赔这么多嘛？你二姐那边我晓得，因为新修的高速公路正好在他们那里下道，要不然也赔不到这么多钱。”
“我们屋头这个烂房子，都要垮了，没想到还可以赔点钱，也还不错。”
“这是我们宅基地哦，被收走是不是以后就回不来了？”
“我们都在外面有房子，回不来就不回来，这里这么偏这么穷，哪个想在这里住嘛。”
“我不干，凭啥子按房子大小赔？他们房子都破破烂烂的，好多年没有住人，我们房子还好好的，只赔5万块钱让我们怎么办？”李正芬拍着桌子说完，就腾地站起来，把黄国远从凳子上扯起来，拉着他出了门。黄国远回过头朝村支书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02
等到黄国远夫妻走远了，大家才回过神来，又吵吵嚷嚷起来。村支书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桌子，等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才缓缓说道：“我们今天主要是来商量一下，现在是黄国远家不同意，还有没得其他人不同意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这时，杨天凤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双手按着桌子，身子略前倾，向着坐在她对面的村支书说道：“能赔钱我肯定赞同，就是赔这么一点钱是不是太少了？”其他人也都点头附和。
村支书轻轻咳了两声，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那是老式的白色瓷杯，上面还刻着“为人民服务”字样。村支书放下茶杯，从公文包拿出几页A4大小的纸张，把其中的一张转向众人，能够看到红色的抬头和最底端的红色印章。他把纸给了坐在他右手边的唐光华，示意他看完往后传。唐光华是村支书的侄儿，烈士故居之前就是唐光华一家一直住着。等到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村支书拿起又传回到他手上的纸说道：“赔好多、怎么赔都是文件上写的，我也没得法。现在的问题是，黄国远他们不同意，该怎么办？他们家正好在路边，把整个烈士故居挡着，规划的是把他们家推掉修一个花坛。上面说，年底之前就要把所有房子拆掉，争取在明年七一之前完全修好，到时候县里的领导、市里的领导都会来。”
大家一时也没了主意，都望着村支书，希望村支书能有办法。村支书皱着眉头思考着，他本来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应该没有人会反对。烈士纪念馆修起来，可以增加村子的名气，增加一些留守在农村人员的就业机会，也能给他的述职报告增光添彩。再说了，这是村子的荣耀啊，想到以后会有各级领导来这参观，他在接待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被看中，就可以调离这个穷乡僻壤了。一定要想办法劝说黄国远一家同意拆迁，等会去他家里再好好谈一谈看吧。
想到此，村支书拿起另一张纸，照例先递给了唐光华，说道：“这是镇上请专家测量的各家房屋的面积和能赔偿的钱，你们找到自己家的，同意的话就在后面签字。等到赔钱的时候，还会找你们再签其他的文件。黄国远家的事，我会去想办法的。”于是，各家签好字就离开了。
胡成志夫妻俩刚回到县城家里，就接到村支书的电话。村支书在电话里说李正芬不同意拆迁的原因主要是拆了房子他们没有地方去，以前杨天凤和她关系最好，所以想让杨天凤出面去劝劝她。早年，其他人陆陆续续出去打工时，黄国远没有出去，他会打纸钱，靠着这个手艺，在家乡的收入也还不错。可是，后来纸钱都是用机器压出花型、切割，单价便宜了很多，他的收入骤减，又不会其他的技能，加上年纪大了，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地，老两口就一直待在老家以务农为生。
在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很重的，谁家要是没有儿子，就会被人看不起、奚落、嘲讽，说着诸如死了没有人送终之类的难听话。杨天凤也是两个女儿，整个院子就只有她们俩没有生儿子，而且也都在生了小女儿后被强行带走结扎了，相同的境遇让她们俩自然而然地更亲近一些，经常互相帮衬着，遇到别人说三道四也统一战线骂回去。如今，杨天凤的两个女儿也都嫁了人，他们老两口凭着早年打工积攒的钱和女儿的支持在县城买了房，还买了个车代步，开了个麻将馆，顺便卖点零食日用品，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李正芬家的情况，杨天凤也是知道的。两个女儿没有读多少书就外出打工了，现在都是全职在家带娃，没法给娘家支持，更不用说要接老两口一起去生活了。老家的房子被拆了，赔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再建房子，而且现在农村也基本上不批宅基地了，他们就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杨天凤一方面也想要那笔赔偿款，毕竟老家的房子早就没人住了，也不会再有人回去住，能够有点赔偿款也不错。另一方面，出于这么多年老邻居、老朋友的感情，她又很同情和理解李正芬，她不想自己出面去劝解，也开不了口，所以，她拒绝了村支书的提议。
村支书后来又打了几个电话，还鼓动其他邻居去劝杨天凤，胡成志也劝她：“李正芬一家不同意，所有人都拿不到赔偿款，到时候又埋怨说是你不去劝。你就上门去劝一劝，得不得行再说，至少你去过。”杨天凤只得答应了去试试。
03
今年似乎比往年更热一些，才6月，最高气温就升到了35度，一到下午就有好多人跑到麻将馆打麻将吹空调，只有上午得空。这天一大早，杨天凤就叫上胡成志，让他开车送她回老家去。县城离小镇不远，只有20几公里，而且近几年政府把公路扩宽成了双向两车道，路好走了很多。最难走的是从小镇到村里的路，那条路也不长，5公里，但基本上是盘山路，七弯八拐的，路还很窄，新手司机开着肯定胆战心惊。这条路，在90年代还是土路，一下雨就变成泥水浆，到处都是坑。当时出行基本靠走，山路上坡下坡较多骑自行车也不方便，只有偶尔遇到拉粮食的东风货车能招招手搭个便车。后来，要修路，还让每家每户按人头缴纳修路费，好歹把这条路都铺上了沥青，平顺了很多，又在险要的路段安了护栏，也安全了很多。
胡成志已经开车走过这条路很多次了，但还是降低了车速，遇到急弯就提前按喇叭，终于安全到了村头。回唐家湾的路还是土路，车子开过就扬起一片灰尘，杨天凤赶紧把车窗关上，但还是落了满身满头的灰。她骂骂咧咧地拿出湿巾纸擦着脸上的灰，又翻开副驾驶挡板上的镜子看看妆有没有花。杨天凤今年刚满50岁，但保养得还不错，化了妆看上去才40出头。
车子开到唐家湾，胡成志停了车，等杨天凤下车之后又把车往里靠了靠，尽量给左边马路留出可以让车驶过的宽度。李正芬家就在路边，大门正对着路口，房子与马路之间有一块狭长的水田。此时正是稻谷抽穗的季节，水田里金黄一片，隐约能听到田里有水流动的声音。杨天凤想，李正芬肯定在里面养了鲫鱼，等到收割完稻谷，就可以把这些鲫鱼也捞起来。土生土长的鲫鱼，可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
而马路的另一边，本来是两块相连的水田，但被隔壁院子一个唐姓人家承包了，修建了堤坝，灌了一人多深的水，改为了鱼塘，还养了一百来只鸭子。此时，承包人正在给鸭子喂食，杨天凤走过去大声打了个招呼：“唐老表，你这些鸭子长得还肥诶。这些年你找了大钱哦！”那人抬起头，看到是杨天凤，又看到了旁边停着的车和正在关门的胡成志，就把盆里剩下的食一把倒掉，扔下盆，边在衣服上拍拍手，边说：“哪有你们两口子在外面挣钱多哦，房子、车子都买起了。你们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呢？”
杨天凤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还不是为修烈士纪念馆的事，李正芬家一直不同意，村支书就有一个无一个地打电话喊我去劝劝她。”唐老表听完，摇了摇头：“我看够呛，她那个人不多要点钱肯定不得干。”杨天凤也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觉得不得行。不过来都来了，还是去说说看。我去找她去了啊。”说完，就和胡成志进了院子。
如果俯视唐家湾，会发现这个院子是四四方方的，被一圈半圆形的竹林围绕着。院子正中间是用水泥铺的院坝，每家每户分得一块用来晾晒粮食。除了李正芬家，其余人家的房子都朝向院子正中间，有点像四合院。院子正面向着马路的是烈士故居，而李正芬家正好挡在烈士故居的前面，也正面向着马路。进院子就必须绕过李正芬家门口的水田，从贴着她家墙壁的一条小路进入。
院子里大多数房屋是用大石头砌成的，而李正芬家用的是红砖。早年她家算是唐家湾比较富裕的人家，不过用红砖也只砌了一排三个房间。此时，李正芬家大门虚掩着，只有十来只鸡在门前空地上悠闲地踱着步，低着头翻找着土里的虫子。杨天凤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人回，两人就沿着小路进了院子，想去看看年久失修的老屋。小路旁，李正芬家的墙壁上靠着一捆捆紧挨在一起的枯树枝，是他们准备用来烧火做饭的木柴。
老屋有十几年没有住人了，那面用土混杂草灰砌成的墙已经倒塌了一半，屋顶的瓦片也所剩无几。进了屋子，里面长满了青苔和杂草，甚至还长了一棵一人深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吹来的种子，就在这无人居住的屋子里生了根。木头做的柜子和床被虫蛀过，又饱受风吹雨淋，早已腐朽不堪。石头砌成的灶台还是完好的，但灰尘至少有两厘米厚。
两人出来，站在门口感概了一番，就回到了车上，吹着空调，听着歌，等李正芬他们回来。
烈士故居
04
等到快10点，终于看到李正芬背着一个背篼，弯着腰缓慢地沿着马路走过来。大热天的，她却穿着长衣长裤，裤脚已经湿了半截，沾满了绿色的草叶。杨天凤让胡成志就在车上待着，她一个人下了车，走过去边帮着托背篼，减轻一点重量，边说道：“大热天的，你们到哪里去了哦？”李正芬抬头看到来人是杨天凤，咧着嘴笑着说：“趁早上凉快，到地里掰嫩玉米去了，再不掰就老了不好卖了。你们回来干啥？”
杨天凤早已想好了说辞，因此说道：“我大女儿动了个小手术，想买只土鸡拿去看她，给她炖汤喝。我想只有你这还有正宗的土鸡。”说着，就已经到了屋檐口，李正芬放下背篼，指着门前正觅食的鸡说：“我这些鸡，百分之百是土鸡，没有喂过一点饲料，都是吃粮食长大的。你看上哪只，我去给你逮。”说着就挽起了袖子。杨天凤赶紧阻止她：“不着急，你先歇会喝口水。”
李正芬一拍大腿，“对啊，你来了都没有给你倒水。”说着，推开虚掩的门，拿出两根木头做的凳子放在屋檐下，又从水缸里舀了两碗水拿出来，递了一碗给杨天凤，自顾坐下喝了一大口水，把碗随手放在地上，才又说道：“胡老表怎么不下来坐一坐呢？”杨天凤也坐了下来，但没有喝水，她看着黑黢黢的碗难以下嘴。她在思考该怎样把今天回来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听到李正芬的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忙答道：“他开车开累了，在车里睡着了。”
一时无话，只听着近处鸡的咯咯声和远处鸭的嘎嘎声，混杂了不知在何处的知了的吱吱声，杨天凤莫名有些心烦。她决定直接挑明，话说完就回去，吹着空调打着麻将多好呀。于是，她假装喝了一口水，说道：“听村支书说你还没有在赔偿文件上签字，要不是我家的老屋破破烂烂的，我也不会在上面签字。”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李正芬心里去，她向杨天凤倒了很多苦水，什么女儿女婿们不怎么管他们，他们生活有多艰难，没有车种的粮食要送到镇上集市去卖有多麻烦，末了说：“你说，就5万块钱，我们没法再修个房子，也没法去镇上买个房子，租房子住也不是个事啊！我们能怎么办？”
“唉，在这里住着确实很不方便，你们早就该搬出去了。要我说，你们就去镇上买个小房子住着，你们这些年也有些存款，加上赔偿款，再找女儿们支援一点点，应该是够的，实在差点我可以借给你们。”
“差得是不多，但是去镇上我们能干啥？钱都用来买房了，又没法种地，没有收入，我们老两口后面几十年怎么办？”
“你们啊，就是胆子小，这么多年都窝在这个山旮旯里，也没有出去看看。城市里挣钱的活计多了去了，挣的钱随随便便比你们一年辛苦种地挣得多，还没那么累。镇上那个大超市肯定在招工，去理个菜、杀个鱼，也不累，还天天在空调屋里待着，不用风吹雨淋，也不用大热天的还要去地里晒着，工资我猜少不了这个数……”杨天凤说着，比出了两个手指。
李正芬被说得动了心，又有些犹豫，“真的有这个数？这么好的事，那怎么没有其他人去做？”
见李正芬动摇了，杨天凤心想有戏，“你不信可以去问问，要是在县城的大超市，工资至少还要高上500。这个活肯定很多人想去，所以要去还得趁早啊。就算这个活没有成，你可以找村支书帮你安排一个，他为了把这个烈士纪念馆建成，肯定会答应的。”
李正芬没有回话，只低着头用力地搓着手上的老茧，半晌，才说道：“还是舍不得这些地呀！要是能就待在村里肯定最好了。”
杨天凤眼睛骨碌碌转，想着主意，很快就有了想法：“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不行。烈士纪念馆修起来了，肯定需要人去打扫、维护，有人来参观也可以卖点零食、水、纪念品那些，也会有些收入。到时候让村支书安排你和黄老表去，收入应该也还可以。”
李正芬一拍大腿，“对呀，这个方法好。不过，这么好的事肯定是他们唐家的人都安排完了，也轮不到我们。再说，房子推了我们住哪？”
“你放心，烈士纪念馆修好后需要的人手多了去了，还能让他们唐家全安排了？你拿着不签字这档子事去找村支书，保证给你们安排两个肥缺，事少钱多的那种。”杨天凤又看了看李正芬家的房子，“至于你们住哪，看你们这房子的砖瓦还是好好的，推倒后应该还能再留一部分好砖，剩下的也花不了多少钱买，再说，以后你们可以在烈士纪念馆工作，那可是拿国家工资的，还差这点钱吗？宅基地也好说，现在是村支书有事求你们呢，你们尽管找个好地方要村支书批地皮，他肯定答应。”
一席话说得李正芬心花怒放。杨天凤看看太阳越升越高，事也差不多成了，就找个借口要走，李正芬忙捉了一只大母鸡，拿绳子把腿系紧后递给她，又装了一大口袋刚摘的嫩玉米，非要她一起拿着。杨天凤见推脱不过，硬塞了200块给她。李正芬把腾空了的背篼背着，跟着杨天凤到了车子旁，道了别，她又到地里去了。杨天凤把鸡和玉米放在了后备箱，就让胡成志开车回县城去。
在车上，杨天凤跟村支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和李正芬交谈的结果，就两个条件——在烈士纪念馆的工作和批宅基地，村支书一口答应了下来，说都不是问题。可是，还不等杨天凤他们到县城，就接到村支书的电话，说李正芬家出事了。
由于李正芬家一直不同意拆迁，唐光华就叫上堂哥唐光明，趁着李正芬家没人，把靠在墙上的木柴一把火烧了，想把房子一起烧掉，想着李正芬两口子没有了住的地方，自然就会签字拆迁了。砖头房子没那么容易燃起来，他们还想去屋子里面纵火，被发现了浓烟赶回来的黄国远、李正芬抓了个正着，火也被及时扑灭了。但这样一来，本来要去跟村支书谈好条件就签字的李正芬死活不同意签字了。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地上，哭天抢地：“你们这是要杀人放火啊！你们唐家太缺德了！既然你们唐家要赶尽杀绝，那我也不让你们好过。你们想建烈士纪念馆，有我在的一天就没门！想要推房子，就从我尸体上过去！”
黄国远一把抓着唐光华不让他走，唐光明又去拉扯黄国远。附近的村民听见动静也都跑过来围观，听说是唐家纵火，有人就上前帮忙，把唐光华和唐光明两人按在了地上。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村支书听说后，马上赶了过去，把两个侄儿大骂一顿，又去跟李正芬说好话，但因为他也姓唐，李正芬根本不正眼瞧他，连着他也一起骂。没法，村支书只好给杨天凤打电话。杨天凤听了很气愤，让胡成志立马掉头回去。到了李正芬家，杨天凤把李正芬扶到凳子上坐好，跟着她一起骂着唐家。杨天凤可是有名的泼辣人儿，年轻时大家都叫她凤姐，她倒也像《红楼梦》中的凤姐一样伶牙俐齿，嗓门大，性格泼辣，骂起人来脏话都不带重复的，全村吵架就没有人能吵得过她。本来她也不缺这几万块钱，这样一闹，她也加入了李正芬的阵营，坚决反对拆迁了。
村支书气得不停喘着粗气，他是让杨天凤来帮他的，结果倒好，连着杨天凤也不同意拆迁了。杨天凤这人直爽，人缘好，她再去向其他邻居撺掇，这拆迁就要黄了啊！没法，村支书深吸口气，低下身子，好声好气地劝着李正芬。有了杨天凤撑腰，李正芬也有了些底气，便大声嚷道：“先不说拆迁的问题，他们俩烧了我的房子，该怎么赔？”唐光华想挣脱钳制，挣不脱，就躺在地上大骂着：“李正芬你这个泼妇！你是想钱想疯了！拆迁你非要多赔你钱才干，房子都没有烧起来还要我们赔钱！呸，有钱都不得赔你这种人！”
一番话说得李正芬又气又恼，竟嚎啕大哭起来：“你们唐家太欺负人了啊！呜呜~房子拆了，赔那么点钱，是要我们老两口住在坡上茅草堆里啊！我们就这么一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多要好多钱，只是想够我们再修那么一两间房就行了啊！你们就是欺负我李正芬没有儿子啊！呜呜~放火烧了我的房子，还说没有烧起来，是巴不得我们也在屋子里一起烧了才好啊！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好狠的心哪！”
村支书见状，跑过去一巴掌扇在唐光华脸上，他用了全力，“啪”的一声，这一声响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李正芬也听到了，她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停了哭泣。村支书转来面向李正芬，语气还是很温和，但态度坚决了很多：“李正芬，今天这事是唐家人对不住你。你要还信我这个村支书，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今天先让我把他们带回去，马上到中午了，大家也该各回各家吃午饭去了。”李正芬不过就是想要点好处，见村支书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说，也只得答应下来。一时间，其他人也都散了，李正芬硬拉着杨天凤两口子留下来吃了午饭。
后来，眼看截止日期到了，也没能谈拢赔偿事宜，政府也渐渐没有了耐心，最后就把镇上的废弃电影院修建成了烈士纪念馆，那里交通方便，改建费用更少。而唐家湾呢，就只把烈士故居稍稍翻修了一下，其他房屋仍然任其自生自灭。其他邻居虽然因为没有得到赔偿款心中有些怨言，但知道唐家烧房子的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唐家湾虽然不修烈士纪念馆，但烈士故居还在，这里已经成为了县里的红色教育基地，各级领导在参观完了纪念馆都会顺便驱车前来参观烈士故居。所以，上级拨了钱将村口到烈士故居的土路铺上了水泥，一直延绵到了唐家湾。
整个唐家湾，只有李正芬家得了几万块赔偿款，具体有多少外人不得而知。当时要选一个地方修停车场，方便来参观的人停车，本来选定的是另一户的门前院坝，但被村支书改为了李正芬家门口的水田。那块田的面积比他们家宅基地还要大上许多。李正芬拿这笔钱买了一辆小面包车，以后拉蔬菜、粮食到镇上去卖就方便多了。
05
大年初一，天气晴朗，黄国远和李正芬老两口，带着两女儿、女婿还有俩外孙一起到后山去给老父亲上坟。
上山的小路落满了青冈树叶，踩上去嘎吱作响。满山坡入眼都是荒凉，荒草、枯藤、秃树，但在山顶还有几棵高大的柏树泛着绿意。到得坟前，几个男人负责把坟旁边清理干净，免得不小心烧了山，据说昨天下午隔壁村就烧了一个山头。女人们则负责分开纸钱，插好香烛，俩孩子在地上扒拉着青冈子，在比赛谁找得多找得大。
烧了纸钱作了揖，黄国远又念念有词：“老汉，你两个孙女还有孙女婿都回来看你了。你要继续保佑我们找大钱哈！”作完揖，要放火炮了，女人们带着孩子都跑下了山。一万响的火炮连着放了五圈，整个山坡似乎都在震动。确认没有任何火星留下后，男人们也都下了山。
喧嚣过后，整个山坡都沉寂了下来，只有几只不知名的南归的小鸟，在林间穿梭嬉闹着。
后记：老家确实要修烈士纪念馆，但最终因为赔偿款的问题不了了之。具体的情况大家都讳莫如深，我也无从知晓，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一二。因此，写成此文，故事纯属虚构，文中所有名字均是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