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梦“落星潭”
只要听到口哨声想起,她就知道是春潮来了。
一 .
春潮是后堂间玉萍嫂子的弟弟,二十出头年纪,中等的身材,黝黑的皮肤,两只眼晴特亮!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很像《萍踪侠影》里的云重!
那段日子,她正在和伙伴们传看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她很喜欢这部书,尤其喜欢书尾的那首词!可她却和别人不一样:书中的人物里,小姐妹们都喜欢张丹枫,她偏偏喜欢云重!就在这时候,春潮来了,进进出出的吹着口哨,老爱脸红,那双特亮的眼晴一与她的眼晴碰上,总是那么慌乱地避开去!她觉得怪有趣的,所以她觉得他像云重!其实这和云重一点不相干,可她就固执地这么认为!
春潮近两年老往姐姐家跑。从新年里拜年开始算:耕田的时候来了;插秧的时候来了;收菜籽、扦山芋的时候又来了;除山芋草耘田的时候也会来;收割稻子的时候更不用说,那得一连住上好几天,收山芋的时候也这样,姐夫是个特能干特勤快的男人,边边角角的荒地都被他开垦出来,入秋后,长在路边的茂盛的野草也被他铲得干干净净,掺杂一些拾来的干牛粪,把它们变成肥料,他多多地施上这些肥料,就变成了好地,每年要收五、六千斤的山芋,洗出粉,蒸成粉丝,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当然,这得忙上一段时间,春潮来了:这里山芋刚挑进门,紧接着又去挑水,一担一担挑满好几只大水缸,因为洗山芋粉很费水!他好像不知疲倦,嘴里总不停地吹着口哨!有她知道的曲子,也有她不知道的曲子。大都是电影里的歌曲,她特别喜欢听他吹口哨,他进进出出总要从她家的前堂间走,到她家门口总要把眼晴往她家里看,有时候她正好在客堂间,不觉地一转头,正好碰上他的眼晴,他的脸便“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原本黝黑的脸简直变成了猪肝色,口哨也不吹了!但只要一出大门,口哨声又会再度响起,并且会更响亮更欢畅!而且他的步子也会迈得特快,一转眼就到了她家前门对面的井台边,眼晴又往她家里扫,水桶放下井里去,吊水的时候也不忘往她家扫一眼再吊……
二.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已是在两年多前,那天她刚从姐姐家住了两天回来。傍晚时分,晚霞已落尽。她洗好澡,端着一盆衣服去落星潭里洗。远远地,她见有个男青年坐在石阶上,把一双脚泡在水中,边欢快地扑打着水花边吹着口哨,神情很是快乐、很是得意!她以为是对门的小进,便招呼道:“小进,今天怎个这么开心?遇上什么喜事了?居然吹起小曲来了!”
小进是个乐盲,既不会唱歌,更不会吹口哨!故尔她这么问。
可是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人却把她羞了个大红脸:一个陌生人,是她从没见过的一个青年!
那就是春潮。
春潮和她姐姐玉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两人相差近十岁,玉萍出嫁又早,所以,这姐弟俩感情也就很淡薄,加上玉萍又很少回娘家,后妈养的子女,也就更不大会来看姐姐了!
但是在两年多前,玉萍的父亲突然患了一场大病,那时正是春耕大忙时节,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大儿子春潮刚高中毕业还不到一年,那种技术上的农活基本上还不会!玉萍的后娘实在无奈,只能来求助玉萍!
母亲虽然是后娘,父亲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玉萍岂能不管?于是,那一季的庄稼基本上就是玉萍的丈夫小强来完成的,春潮充其量只能算个帮手!
玉萍的后娘自然很是感激,于是乎就嘱咐春潮,姐夫家大忙时也得去帮帮忙。春潮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这不,到了收割的季节,春潮就来帮姐夫的忙了!
三.
他还是第一次来姐姐家哩,离姐姐家不远的这一潭悠悠流淌的碧水,一下子就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还有岸过那一片青青的草地:哦,青草碧水接连天,悠悠白云自在行。这儿真美!
浣衣他得意忘了形,双脚把水花扑打得溅了自己满脸满身!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一扭头,见是一个梳两条短辫,脸上盈满了笑的女子,端一只脸盆走了来,他吓得一激灵,不好意思得赶紧站了起来,放下两条被他撸到大腿根的裤管,匆匆逃离开去!
可他没想到,等他回姐姐家洗好澡,想看看姐夫回来没有,刚走到大门口,迎面又差点儿撞上端着脸盆回来的那姑娘,两人又都闹了个大红脸!
春潮这才知道:这姑娘就住在姐姐家的前堂间,名儿叫映红。
映红也才知道:这个被她误认成小进的青年原来就是玉萍嫂子的弟弟春潮。春潮的名字她听玉萍嫂子提起过,说是那年春末涨大水,她家的地势低,又临着一条小河,河水涨得漫上了堤岸,水就灌进了她家里,一家人忙着用葫芦瓢往外舀水,偏这时候她的后娘要生产,接生婆是站在水里替她后娘接的生!所以生下的这弟弟就取名叫春潮。她挺喜欢这名字的,于是也就记住了!
四.
打从那一天起,春潮的魂灵儿似乎就被姐姐的村子勾住了!他稍稍有点空就往姐姐家跑,自己家里的活他总是快快地加速做完,然后就来帮姐夫干活,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就是想见映红,一天十八趟地往大门外进进出出,不停歇地吹着口哨,眼晴老往映红家瞟,希望能见到她,能与她的目光相遇!可真要遇上,又羞得脸红脖子粗,心儿都慌得要跳出来似的!他就带着这个心理,把魂灵儿系在了姐姐家、系在了映红身上!
父母有些怨他了,特别是他母亲。甚至怨起玉萍夫妇,她以为是他们夫妇在剥削儿子的劳动力!就因了那一季的庄稼,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唤使起她的儿子!有时玉萍回家就免不了有些指桑说槐、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玉萍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来,她也感到委屈!其实她家并不需要弟弟常来帮忙,每年除了抢收抢种的时节希望有个帮手外,其它活计她们夫妇俩完全能应付。这个家除了丈夫特能干,玉萍自己也丝毫不逊色,她也是个手脚闲不住,特爱干活的人!
比如说前几年没分单干时吧:有一天中午,她和丈夫小强不知为了什么事吵起来了,甚至动起了手,把四邻都吓坏了!可她的公公却坐在映红家里得悠悠地吃早饭,好像吵架的人跟她根本不相干!映红妈妈实在看不过去,有些怪这老头了,她责备她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子媳妇都打起来了,你也不家去劝一劝?”
她公公却自管扒着碗里的饭道:“不急不急,队里就要出工了,他们马上就会停了!”
果然,一会儿队长在队部门口亮起大嗓门叫:“出工了、出工了一一”他们家马上就烟消云散!很快地,夫妇俩就一人扛一把锄头一前一后出了门,那玉萍在后面还一路哭哭啼啼,边走边抹泪……待到晚上收了工,玉萍的气还没消,她回家丢下锄头,拎上一个包袱又出了门,似乎要回娘家。孩子追出来,她也不管!她公公只拖回了孩子,啥挽留她的话也没说,任由她远去!邻居又看不过去了!她公公又说:“没事没事,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她赶在队里出工之前,又拎着包袱回来了,匆匆扒了两碗饭,扛着锄头又出了门!要知道,她娘家距离婆家可是有近二十里路哩!
但玉萍知道这也不能怪后娘,她理解后娘!父亲家的情况确实不允许大弟这样没完没了地来帮他们干活!
春潮是家里的老大,他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并且都在读书: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还有两个读初中,父亲的病虽然好了,可身体却大不如前,春潮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就十来亩薄田外加几亩旱地,所有的收成也就够了全家人的吃喝,唯一的经济来源也就是养的两头猪,一群鸡,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像样,她也为父亲家揪心!她们的日子虽然比娘家强很多,可她们也有一老两小要养,更何况,改嫁后的亲娘那边日子也艰难,也有三个读书的同母异父的弟妹,时不时地需要玉萍这里接济一下!所以她也不能给父亲家多的帮助!
五 .
新年里,春潮又来了,他还没进姐姐的家门,站在前堂间的影壁处朝了映红的房间探头探脑:映红的房间有一扇通向前堂间的偶尔才会打开的门,今天正好映红和两个小姐妹在里面重新摆放小床的位置,故尔把门打开,把两把椅子暂时放到了门外来。
说是房间,其实也就是父母床后隔出的一个小套间,不足十平米。映红喜欢经常地改变房间的布局,今天母亲不在家,她就叫了两个小姐妹来帮忙重新布置,因为母亲在家会骂她的。
春潮大概是想看看映红的房间吧,所以探头探脑、挪不开步!
玉萍这时正好走出了门来,她看到自己的弟弟如此的傻呆模样,心里不禁抽搐了一下!她稍一愣怔,便轻轻地叫了一声:“春潮,你在干嘛?”
春潮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姐姐,那脸“腾”地又红到了耳根,尴尬之极!
他跟着一脸愠怒的姐姐进了姐姐的家门。
姐姐一反常态,插上了门,把春潮带到里面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
春潮偷看了一眼姐姐那严肃的脸,心里跳得像打鼓!
沉默了半晌,姐姐终于开了口:“春潮,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映红?”
春潮不敢抬头,他虽然已经二十二岁,可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他不敢说,他偷偷地把她放在心里已有两年多!
突然,他大胆地抬起了头看着姐姐,眼里涌上泪花,好像受了无限的委屈,他似乎是责怪姐姐到现在才知道!
姐姐看到了弟弟眼中的泪水,不禁一阵心疼!毋庸置疑,弟弟喜欢映红!其实她早已察觉,她的眼里也泛起泪花来:“傻弟弟呀,你可知道、你可想过,你可配得上她?你又该怎样来喜欢她?就像你现在这样,老往这里跑?来偷偷地看看她、为她吹吹口哨?却连对她说句话都不敢!傻弟弟啊,你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何况你还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应该知道,你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就是应该把她娶回家,让她过好日子!可是,你拿什么来娶她?怎么给她好日子过?你看看你,大过年的,还穿着一身这样旧的衣服来姐姐家,你不感到羞愧吗?别说映红不会愿意,她的家里人不会愿意,甚至我都不会愿意!”
春潮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脸又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可不是吗:一身衣服全都洗得发了白,上衣的手臂下面都快磨破了,裤子的膝盖处也是一样,可这还是他最好的一套衣服,是上高中的弟弟身上脱下来的!春节前,家里就只给上高中的弟弟和上大学的妹妹各做了一套新衣服,别人都没有!这是春潮的决定:说是他俩都大了,又上着高中和大学,应该穿得体面一些,不然会被同学笑话,他上过高中,当然知道这些!他说:他反正在田地里干活,用不着穿好的,小弟小妹上初中,也没问题,等他们也上了高中再做新的……他现在虽不是一家之主,但却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他说话就是一锤定音,父母也都听他的!然而,他却忘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小伙,他的心里又已装上了一个姑娘,他也应该有一个体面的形象展現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给她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才对!
姐姐的这番话,像是一把火,烧得春潮坐立不安!他如梦方醒:是啊,姐姐说得没错,喜欢她就是要把她娶回家,让她过幸福的生活!可是,我怎么娶她、怎么给她幸福的生活?我那样一个穷困的家,父母天天为哪里来钱而苦恼,一到开学季,一到年底,父母的脸上就愁云密布、难见笑容……他突然想起映红的脸:映红的脸上一直盈满了笑,就像春天里满树儿绽放的花朵,让人见之便喜不自禁、心情豁然开朗,充满快乐!他不就是被她那张像阳光一样的笑脸所诱惑着,而渴望接近她,给自己以温暖吗?是啊,他怎么忍心让那样一张充满阳光、充满幸福的脸也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蒙上忧云愁雾?那该是自己的罪过了!其实自己也正是为此,他只能把她放在心里,偷偷地喜欢着她,不敢往深处想!
姐姐又接着告诉他:姐姐嫁来这里时,只有十六岁,姐夫十七岁,两个人也都还是孩子!映红呢,只有四岁,一个那么讨人爱的小姑娘,他们小夫妻俩都特别喜欢映红,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爱着,姐夫不在家的日子,姐姐就哄着映红晚上陪她睡觉,她做家务活的时候,映红就跑前跑后伴在她身边,这样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映红又变作了一个小姐姐似的,帮他们看孩子,姐姐干活,映红摇摇篮,逗小弟弟玩,又是抱又是背,连亲戚家都不肯去,说是要想弟弟、要照顾弟弟……
“她就像我的一个大女儿、一个得力的帮手”姐姐说:“映红对于我,比你更亲!”
“春潮你别恨我说这话,”姐姐又接着说:“自从你生下来,而后大妹又生下来,奶奶和你妈就把我当作多余的人,干活的时候指使来指使去,有好吃好穿却没我的份,还要常常挨打受骂,刚到十六岁,我还不懂事哩,就把我嫁了!不过还好,我到这里来,倒是过得很快乐,公公和你姐夫不来管束我,又有映红伴在我左右,可在家里,我想抱抱你和妹妹,想带你们玩,奶奶和你妈都不准,只叫我干活!所以,我真的喜欢映红胜过喜欢你,她就像我的亲妹妹,我希望她以后能嫁得好,能过好日子,能过幸福的生活!春潮,等你有了这个能力,你再来吧,只要那个时候,你还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她也没有出嫁,你就来娶她,那时候我一定帮你,可现在不行,我不愿把她嫁给你!……”
六 .
初春的落星潭水流缓缓,映着有些灰暗的天空,潭两岸的那一片草地,草色还没返青,一片枯焦,盖着薄薄一层稀疏的白雪!通往村里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现在落星潭的水是凉的,没有人来洗衣服,村里的女人们冬天都在井台边打井水洗衣服,因为井里的水是温热的,不会冰手!所以映红也不会来。
春潮来到潭边,依旧坐在石阶上,回想着与映红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他望着水面发呆,水面上没有自在行走的云,天空像是凝固了,他的口哨声也像是凝固了,他吹不出任何曲子,他只想哭,他抬头望天,强吞回眼中的泪水,许久许久,他才站起身,但他没有回姐姐的村庄,他想:他以后不会来了,他恨姐姐、怨姐姐,他嫉妒映红,姐姐宁愿向着这个邻家的女孩,也不愿向着他这个弟弟,虽说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可他们终究同着一个姓、同着一个父亲啊!然而姐姐却不向着他,而向着别人!他气愤,可他又自责:他喜欢映红,他也不愿让她过苦日子,其实姐姐也并没错……他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沿着水边走,走向不远处的渡口,那里停泊着一只小船,一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立在船头,他在等待过河的行人,春潮便向着他走去……
落星潭渡口七 .
年底的一天,映红在玉萍嫂子家的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纳着一只鞋底,已经是最后几针了,所以针特别难锥进去,一不担心,便扎到了手上,把映红痛得叫出声来,一粒血珠也立即从手指上渗出!玉萍赶紧丢下手中结着的绒线衣,拖过映红的手用嘴替她吮吸着渗出的血!血很快便止住了。玉萍却紧紧握住了映红的手不放,她抚摸着,喃喃地说:“唉,这只手多柔软,这哪是干粗活的手啊!你看我的手,硬得像柴棍!我那傻弟弟呀,他哪里是为了帮我家干活;他哪里能配得上你,可我也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弟媳妇……”
玉萍语无伦次,听得映红一愣一愣:“你说什么呀?”映红是个晚熟的女孩子,她还没经历过谈情说爱,更没把自己往出嫁的路上去想过!二十一岁的她,还像一个读初中的女学生,净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美丽的梦……
玉萍见映红忽闪着眼晴,一脸的茫然,不觉笑了起来:“你听不懂是吧?那我来告诉你,你知道我那弟弟春潮,前两年为什么来得这么勤,今年却一次也没来过吗?让我来告听你吧一一”接着玉萍便一五一十细细地向映红说起那一段往事。听得映红双颊飞红、心潮激荡、身如芒刺!她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拿起鞋底站起身,向玉萍嫂子娇嗔道:“你别瞎说,不会的,不是的……”她匆匆逃离开去,然而一股暖流却在她的心底里荡漾开来,涌遍全身!她想起了当初她把春潮想像成他像云重的那份可笑的心事。
八 .
春潮再次来到姐姐家已是八年后了,这八年里,他的创业之路充满艰辛,历尽坎坷!不过,他终于走过来了,他已从一个懵懂无知而且又莽撞执念的小伙子成长成了一个有作为的村官,他已带领村民,把他的村庄从一个远近闻名的穷困村,变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富裕村,他自己的家庭当然更是迈进了小康!弟弟妹妹们都已毕业,并且有了不错的工作,特别是大妹,孩子也有了,大弟也有了女朋友,可是,已到而立之年的他,却还孑然一身,虽然现在找他的女孩多的是,找他的媒人也多的是,可他一个也没动心,他才知道自己依然丢不下映红!他现在有条件了,可以来找她了,姐姐也会帮他了,他也婉转地从外甥女那里知道,映红还没出嫁,只是已经走了,走进了城市,他害怕自己追不回来了!
他有些怯生生地伫立在姐姐家老屋门前的天井中,物非人不在!一切都已改变:映红家住的前堂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两幢已经独立的新居,当中只给姐姐家的后堂间留下不足两米的通道,姐姐家的老屋已成为堆放杂物的仓库,姐姐家已另在村口竖起了一幢带庭院的独立的新房。她们一定很少来光顾这里了,天井里长满青苔!映红的说话声、笑声他再不会听见!那时候的晚上他常常站在这天井中的石级上,偷偷地听一板之隔的映红和她的同伴说笑,如果没有说笑声,门缝里会静静地漏出灯光,那一定是只有映红一个人在。他便吹起口哨,他多么希望映红能打开那扇门走出来,可他又多么害怕她打开门走出来,他就这么矛盾着、紧张着、痛苦着、却又快乐着……可现在,木板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堵墙,虽有窗开着,里面住的却已不再是映红,而是她的哥嫂!他想再吹吹口哨,可他却怎么也吹不响……
他又来到落星潭边,落星潭水悠悠地流淌,蓝天上白云也悠悠!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地照着,水面上泛着金光!他依旧在石阶上坐下来:十年前的那张笑脸又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清脆的话语声也再次从背后传来:“这水美不美?我的家乡美不美?”
“美,真美!”
春潮的心急剧地跳荡起来!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手牵着手儿朝潭边走来,两张鲜嫩的脸上全都溢满了幸福的笑涡,他们全都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一点方言。但很明显:女孩是姐姐村的,男孩是外地人。
哦,她不是映红!春潮的心放下来,可随之又是大大的失望:映红也会嫁给一个外地人、或者是一个城里人,也不再说本地的方言,也像这位姑娘一样,牵一位外地男人的手,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了吧?他不敢看见映红,怕他的所想成真!可又是那样的渴望见到她!八年了,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的脸上还像当初那样盈满了笑吗?那么纯真、那么明朗、那么无忧无虑的笑!那笑给了他多少温暖、多少美好的想像啊!
他又把眼晴投向不远处的渡口,那年他就从那里登上一叶小舟,去到对岸那不可知的地方,兜了一个大圈,再回到自己那穷困的村庄、穷困的家里去,立下一个目标:他要改变自己,改变村庄,改变一切!他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他有责任担起这个责任!姐姐说得没错:如果你喜欢她,就要把她娶回家,让她过好日子、过幸福的生活!他当然喜欢她,想把她娶回家!他要为了她大干一场!
“映红,你能等我吗?”他抬头望天,心里默默地祈祷:映红你等着我,希望我们有缘一一”
可是,他们却无缘!那渡口已不再是渡口,而是大桥横跨,小舟早已不见踪影!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被大桥连接在了一起,这是一条新修的大马路,它直通县城省城,直通大城市!姐姐村里的人不再需要绕道去镇上才能搭车走向远方了!映红就是从那座桥上走出去的,走进了城市中去,已经两年了。
他原本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在三、五年时间里改变现状,那时映红一定还没有属于别人!可是,真正的创业之路却并非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总有凑巧的机缘,他一次次跌倒,只能靠自己一次次艰难地爬起来!他偷偷地流了多少的泪,担负了多少的艰难和困顿啊……现在,他总算赶在而立之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汉!他终于有信心有勇气来找映红了,他要大胆地亲自告诉她:他喜欢她、他爱她、他要娶她!他现在已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过幸福的生活!他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爱她!可是,姐姐却告诉他:“映红走了,去城里打工了,已经走了两年多,今年春节都没回来!虽然现在还没出嫁,但我想她是不可能再嫁回农村来了,我总觉得她不属于农村,她应该属于城市!忘了她吧,你们没有缘份!”
“忘了她?能忘吗?”
落星潭水悠悠地淌,但不会淌走他的梦,他的梦已经扎根在这里了!
愿得有情人,梦里来相会,朝朝与暮暮,牵手永相随!
留梦“落星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