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地带
某个冬天,夏之时去了森林,在森林里遇见一个人,他戴着羊角面具,住在一棵大树上。绿叶荡漾,下起了成帘的阳光。
——来自道听途说
1—治疗师
“你知道吗,悲伤其实是有生命的,它好像是神灵或者小怪物,当我觉得难过的时候,就是它们靠近我的时候。然后我就觉得,所有人都喜欢快乐没有人喜欢悲伤,那悲伤该多么悲伤,我……在寻找悲伤。”
透明的纸张上写着这样一段话,阳光铺在上面,字体成了彩虹色。这是昨天谈话时留下的记录,我和一个喜欢悲伤的小姑娘。
她叫夏之时,据说是在夏天最热时出生的——也就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而这样一个小姑娘,得了失心疯啦。
如她所言,竟然赋予了悲伤这一情绪以生命的姿态,这其实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按照约定,每个周末的五点至七点是我的治疗时间——这是夏之时规定的,她只喜欢傍晚。昨天虽才是第一次,她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也觉得我有病是吗。”
我看着她柔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猫,摇摇头,“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一定会。”
听见这话,她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只背上有黄色圆点的猫蹭地一声窜上了窗台,踩翻了一个本子。
小姑娘静静看着,不打算捡起来,我也就得以看清纸面上的内容。那是一个放在任何时代都很符合大众审美的男人——脸被一个面具遮住了,可不就符合所有人的审美嘛。
“他的羊角面具比画上要美得多,上面刻着不知道名字的古老图腾,向两边舒展,最后生出一对盘旋的羊角。他是属于我的悲伤。”
“属于”这个词很耐人寻味,怎奈我再想听点,小姑娘不肯多说了。一番试探不成,我最后问道:“你说——你看到过他,那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她眨了眨眼睛,其实不用听,只凭她看过来的一刹那我便知道了。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虞渊,或者说——戴羊角面具的那一类男人都叫做虞渊,只不过凭着羊角不同各有些区分。虞渊是太阳落下的地方,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个名字叫虞渊。虞渊不属于人间。
他们头戴面具,身披长袍,常常出现于日暮时分的森林深处,有时斜坐在树上,有时站在晚霞的阴影里,告诉人们哪里能看到月亮,哪里能看到太阳。但这样的声音并不常被人接收到。也许只有像夏之时这样得了失心疯的孩子才能听到吧。
夏之时的字像她本人一样温软柔恬,尤其是在阳光下,我看着这些字仿佛是含了满嘴的棉花糖。
而心理学里恰恰有这么一种治疗方法,于是我让她画些关于那片森林和虞渊的画。
之时拿画册给我,然后抱着猫窝在窗边的榻榻米上,头枕向一侧。
封面是那副面具,羊角上了浓重的墨紫色。翻了页,纸上生长着一片繁盛的森林,绿意如溪河般静默流淌。
“这就是我见到他的那片森林,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世界上其实是有那样的存在的,像世外桃源。”她的手指覆在画上,面容柔和专注,大抵是想到了一些珍贵的往事。
往事是个奢侈的词语,干我这行的,向来只负责遗忘,从不存在留存的情况。为了知道她的故事,我说:“我相信的,我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无数的悲伤和快乐,坐在断壁残墙上,轻晃着脚数落在地上的阳光,他说一二三,他说四五六,就这样接着数下去……”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她出神地望着我,半晌才继续揉猫的动作,“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这让我想起来虞渊。”
“如果可以能和我讲讲他吗?我很感兴趣。”
夏之时接过画册,抚着面具,轻轻点了头。
2—夏之时
当时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我推开门的时候和阳光撞了个满怀——就仿佛是专门等着我似的。说起来,我觉得房子其实也有自己的性格,我一边找着形容词一边往里走,在我犹疑着该用孤僻还是孤傲的时候我看到了窗外的森林。
你知道,这是十二楼,你肯定不会信,就连我也整整愣了七八百秒。不过不能再长了,等这几百秒过完,我趴到窗边往下看。树的顶端像连成片的云,风一吹,又成了奔腾的浪花。我推开窗,纵身一跃,跳进梦的海洋。
天空之所以宽广,是因为它包容了云朵,海洋之所以辽阔,是因为它包容了溪河。就这样,我从小学的排比句联想到了舒婷的诗——来生要做一棵树,以树的姿态站成永恒。
我喜欢树的颜色,下辈子能做棵树也是极好的。在快要融入这片绿色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之时,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这样、哭得这样绝望。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依旧有让我流泪的冲动。我回想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是用耳朵听到的,它就像是来自记忆深处的一个梦,真实又朦胧。你知道它的存在,但也仅仅是知道,想不起来更多的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明白,世界上但凡印象深刻的情感似乎都很难用一两句就能说清。我只在乎一点,你应该清楚,没有哪个人能从十二楼跳下还好好的活着,对吧。
他一直站在这棵树的枝丫上。直到我醒来,他才从上面跳下来,卷着一阵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后来他说那是海洋的味道,不过我想应该不是,我闻过海洋的味道,比他身上要清凉湿咸得多。
“这里为什么会有森林?”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两种声音结束后,他按了按面具,似乎叹了口气,“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拒绝了他。
“不回去你会死在这儿的。”
他在不远处站定,我等着他过来拽我,可这样的场景一直没有发生,他只是侧身站着,在时间的河里游弋自如,丝毫不担心被远远落下。
最终我妥协了,他比我高出太多,仰得久了脖子会酸。
“以前,没有人来过这里吗?”我朝他走过去,他的头更往下低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知道我会死啊?还是说——我其实已经死了?”
我回想着跳下来的那一刻看到的风景,淡蓝的海,碧绿的树,红黄相间的广告牌。也许是太快的缘故,空中似笼罩着层厚薄不一的雾,使视线变得模糊朦胧——我正飞向我的来生。
“你没有死,你只是来到了我的世界。”
怎么说,我有些失望。你知道,有些事情在没经历之前,会被它表面的浮光吸引,当时我就是那样的情况。
“你看这张。”
夏之时翻了画册,我从她的回忆里抽出神,画上是我之前说过的断壁残垣和一地暮光,还有虞渊和一个小姑娘。
“森林看着无边无际,可他一走就走出来了,走出来后我们就一起坐在砖块上晒太阳,这是我,这是他,他很沉默,话比天上的星星还少。”
画上是傍晚,并没有星星。我长吐一口气,叹了又叹,问道:“当时就你和他,他还戴着面具,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就这么跟他耗着?”
夏之时变回沉默的夏之时,低头看了会儿画,才给我一声回应。
“我看过了,整片森林都是静的,没有鸟,没有虫,没有人,只有他一个。”
“那也——”
“这让我想起了我。”
夏之时看着画册,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我的话于是哽在了喉咙里,滑到心脏上,把心压下去一块。
3—治疗师
时隔一周,夏之时画完了一整本画册,张张精美奇幻,我逐张翻着,忽而看到一张荧荧亮着的。
“这些树叶怎么变成了亮白色?”
她咯咯笑出声:“因为在这里笑声会被留住,当我再回过去看时,属于我的笑声就会发光。
“本来我是在哭的,可他看着我,我就想笑了,很莫名其妙吧。
“他碰了我一下,让我往上看,就是那个时候,我说过的声音突然有了形状,像朵小莲花,我呼出一口气,声音就被推着走了,还换了形状,轻飘飘地,翻转着向上飞了。
“我以为是变成了星星,他说不是,是变成了树叶,等很久以后再来的时候,我的那片笑声会变亮。”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未泯,傍晚的光洒在画纸上反射出两种不同的亮。看着这样的光,我忽而觉得庆幸,也了悟了这份职业的意义。
我是一名治疗师,按人类的说法,就是一名心理医生。不过我们疗愈的却是人的心灵,不止心情。
小姑娘说的没错,悲伤也是一种生灵,当她悲伤的时候,就是它们靠近她的时候,情绪大多不会久留,难得的是她竟然想赖着不走。
悲伤是一片海洋,人类并不在这里生长。可这海水来自心里,涨潮还是退潮,旁人无法知晓,亦无法阻挠。于是汤谷让我过来,用遗忘的方法拿走她记忆里的悲伤。
这个世界上,太过于敏感善良的孩子在抵达幸福之前,总是有更多的苦果子要吃。懂得太多、想得太多是好是坏我不清楚,我只是想在她也为此犹疑的时候,把暴雨雷鸣之下的落花指给她看,然后告诉她,你看,这也是一种热闹。
汤谷说麻烦,说我善良。其实不是,遗忘从来都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它只是最简单而已。所以也许是出于愧疚,我忍不住想补偿她们一些小小的、自以为是的温柔。
再去看画册,没想到还停留在那页。等我看过去了,小姑娘才状似自然地往后翻了页。
这页上虞渊推着一辆小车,车里亮晶晶的,小姑娘紧跟在后面,两人一起沿着河流走。
“你看这页,这条发光的河叫做泪泪河,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是一个生命。”
“那你和他,推着车是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是他告诉我的,要把河里的水运走,不然就会把森林淹没了。”小姑娘抿了抿唇,“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你还会相信我吗?”
我点了点头,她报之一笑。
泪泪河是生命的河,每个生命都有一条这样的河,悲伤太多,河水就会漫过所有的树,快乐太多,河水就会干涸。
一个女人突然推门进来,她穿过我,径直走向小姑娘,看到了榻榻米上翻开的画册,身形一闪而过,扫出一阵风。
“之之,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羊角面具,悲伤它就是一种情绪,一种情绪你懂不懂?”
她张口解释,但没有人能够听懂。
治疗的时间结束了。
夏之时不再说话了,只是坐在窗边,无声地寻找着那片已经消失的森林。
4—夏之时
越想留住黄昏,夜晚来得越快,即使是在每时每刻都是傍晚的森林,太阳也会有落下的时候。
没有饥饿,没有疲倦,或许我已经死了吧。可难得的,我感受到了活着的意义,那是一种踏实的快乐,没有任何负担和罪恶感。带着这样的心情,日落便格外美好。
那天我们很早就坐到砖块上看夕阳,周围静悄悄的,风也很少,我说:“我们好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存在。”
虞渊摇摇头:“世界是被我们遗忘了的存在。”
虞渊是个人才,话很少,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深得我心。
“太阳真的就要落下了。”
他不睬我,也许应了声,是我没有听到。
“我们真的要一直坐到天黑吗?”
“天黑了我们做什么?会有星星吗?”
他一直沉默着,后来我也沉默了。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太阳落下时的景色也很美。
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傍晚,我们面向夕阳坐着,影子在背后茁壮生长,一面幽暗着,一面温柔的明着,微风摇曳着衣袍,满世界都坐落于一种无声无息的美好。
当太阳完全睡下了,眼前还不是完全的黑暗。他让我转身,我于是看到森林边缘的原野上铺摊着一条条彩虹色的蜿蜒的路。
原野高低不平,道路像水波一样涌动,鳞光闪闪,令人挪不开视线。
顺着这大片的彩路,走到尽头,我看到漫天都是彩色的、浮动着星星一样的东西,它们似乎是从地上偷偷溜到天上的,而地上的道路又似乎是从它们身上漏下来汇聚而成的。
迷乱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虞渊的声音,他喊了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终于在一棵老树旁看见他的影子。
“这些是什么?好漂亮啊。”
“破碎的太阳。”他也看着这些彩色的光,半晌,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就是在这时知道他的名字的。
“太阳是生命,河也是生命,这些光来自你的生命。”
他把光指给我看,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上还会有这么美好的颜色。我忽然很感谢这个连太阳都可以破碎的世界。
我从一棵树下走到另一棵树下,摸着它们古老的皮肤,想到了化为叶子的笑声,但放眼望去,没有一片是亮着的。
“叶子暂时睡着了。”他说。
“睡着了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立即答,我们对望着。
“你知道、如果河水太多,会有什么后果吗?”
这话他告诉过我,我立即回说:“会涌出来啊,会把森林淹没,所以你才用推车往外运。”
“可有时候河水太多,我推不完,它们便往上蒸发,变成雨落下,雨落下的时候有声音,会叫醒睡着的叶子,”他微微颔首,似笑了下,然后把右手伸出去,仰望半空,“想一起听听看吗?”
我愣了愣,就在这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荒谬都幻化成了色彩斑斓的童话,承载着无限的美好和温柔驶向我心中。
我们坐在树杈上等,看远处近处的光亮闪烁忽明。微风略过绿叶,像把时间吹偏了航向,流进了耳朵。我恍然明白,比起目睹太阳落下时的刹那,更令人动容的其实是在它消失之前的漫长的等待的光阴。
心绪荡漾之时,雨点接踵落下,它们踩着一片叶子跳到另一片叶子上,于是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叶子亮起了灯。
直至天色大明,满树亮白。我从未想过我竟拥有过如此多的笑声,我找到了我的笑声。
太阳爬得缓慢,漏进森林的光瘦而小,但其中有一个格外明亮,摇摇晃晃地向我们靠近。再近了些,我发现他也戴着一张面具,两边斜生出一对白色的角,他愈近,周围的温暖便愈多。
“他是汤谷,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住着另一群人,名叫虞渊,从很久以前,我们便照料着人类的快乐与悲伤。”他朝我看过来一眼,又转望东方,“这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日出了。”
银白色的树叶微微摇晃,他站在树上,仿佛定格成一幅绝版的画卷。我自然地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世界——这是一个浪漫的世界,不仅在于它超脱的生活,更在于桃源的时空只存在于误入者一人的生命中。
微风轻起,他似要跟着摆动的衣襟一起飘走飘远。我再次感到了悲伤,可这悲伤之中还夹杂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感,蠢蠢欲动着,仿佛想要冲破些什么。
汤谷来到树下,身后绵延着一道长长的光脉,他仰着头,并不上来,说我该回去了。我往下看他,总觉得那面白色的鹿角面具向一片掉落的树叶。
虞渊转过身来,背后是涨潮般一层层的河水,像一座高楼,像一面高墙。他静静站着,像那时候站在一棵树上,看着我。
“你会消失吗?”我问。
他还是静默着。直到太阳完全地爬上来,金光撒满整片平原,他和所有的树木一起消散。
他说,不会。
5—治疗师
又一个周末,我乘着暮光,从玻璃的缝隙里进入到夏之时的世界。
猫窝在榻榻米里,微眯着眼睛小憩,视线落在破烂的画册上。
没等夏之时动手,我走过去捡了起来。
我没想到她记得那么清楚,每一幅、每一个画面,都曾鲜活地存在于那个时空和她的记忆。故事的最后是汤谷带着她飞离那片森林,告别了黄昏,迎来了早晨。
夏之时说:“每次日落时,我都会看到暖黄色的柔和的光,但我知道,每一天,每一束,它们都不一样。我怕黑,后来连黑色的东西都会害怕,怕得睡不着觉,眼睛睁着,就等到了天明,后来,有个人让我不要害怕。”
她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天花板隐隐亮着,等适应了黑暗,我才看清那是一条涂上去的河,有着彩虹色的光波。她说,有黑暗的地方光更耀眼。
“我后来又有过许多悲伤,它们靠近我,让我流许多眼泪,我再也没遇见过一个像虞渊的悲伤。后来我明白,情绪情感也同人一样,都是会离开会失去的存在。”夏之时微微仰起头,伸出去右手,看着半空,眼泪落得无声。
我走过去,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当我这样做时,人类便会忘记曾经有过的快乐与悲伤。
人的一生会遇见无数的快乐与悲伤,每一种都不相像。但没有谁会像夏之时这样如此沉湎于过去的悲伤,悲伤遗忘悲伤,遗忘才会生长。遗忘便是我出现的意义所在,没有时间可以纵容人类记住所有的快乐与悲伤。
“不要让我忘记他好吗,我知道,你的治疗方法就是遗忘,可是……其实不需要遗忘,我也会好的,我不想忘记他。”
“它们只是一种情绪,你还有更多的人生,你走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头看了。”我怔了怔神,最终落下了手指。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流了过来,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再回神时,小姑娘把头转了过来。
她说:“即使是悲伤……也有疗愈人心的力量。”
最后一滴眼泪落下后,她再也不会为那片森林里的虞渊感到悲伤了。至于那些被我抹去的记忆,谁知道去哪儿了,也许化成河底的泥沙了吧。
任务完成后,我回到我的故乡,那是一片悲伤的海洋,我作为其中的一份子,融进了时间的洪流,不停地冲刷着记忆的膜,等待下一个陷进悲伤的人来临,等待属于她的一片森林。
只是每当黄昏落下时,我便会想起夏之时那个愿意热爱悲伤的小姑娘,在她眼里,悲伤与快乐一样平等,值得人们用心珍藏。
继而我便会想到夏之时最后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始终也没有明白。
6—夏之时
“每一个人都曾是故事的当事人,如果不是,可能是遇见了遗忘。”
敲完最后一个字符,我看了眼时间,2021年6月1日凌晨4点34分。
一个小时前,我从梦里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记录自己的梦。那些梦大都带着颜色,奇幻诡秘,只是后来再去看时常常觉得困惑和陌生,我真的有做过这样的梦吗?得到答案后,心里便生出不息的怅然。这么美好的梦,竟然被我忘掉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越来越害怕遇见梦,我总觉得我的遗忘对这场相遇来说是一场莫大的辜负。梦选择了我,而我竟然把它遗忘了,很残忍,不是么?
想来也奇妙,打有这样的想法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做梦。昨天我坐在窗边看太阳,开学后——也许不止是开学后——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看过日落了。日落的光是柔软沉默的,恍若一个熨斗,熨去了心上的褶皱。
有人说,日落是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时候,这时候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会悄悄打开,好让暮光照进来。只是这样的门无形无影,并不能被人类的眼睛捕捉到。
为什么不让人看到呢?我想,如果能把天空撕开一个角,说不定我就能看到日落背后的世界了。
某个恰好的瞬间,我忽而瞥见榻榻米和墙缝之间有个什么东西,费了半天捞出来,竟是一本画册,上面画着一个紫色的面具,图案奇诡,不像是我的手笔。
画册统共没几张,黄昏、森林、河流、树叶……三两下便翻完了,翻到末页,我看到了我的名字,日期是三年前,数字后面跟着一朵雪花片。
我不记得我有画过这些东西,只是…….怎么说呢,看到“夏之时”那三个字时莫名有些遗憾,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像是失落梦时所有辜负的总和。
一个小时前,我从梦里醒来,在梦里我走进了画上的森林,也看到了戴着面具的少年,他站着一棵大树上,远处有个平静的、银白色的湖泊,阳光洒在上面,似乎还有飞鸟掠过。
但梦里所有清晰的一切,在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一点点消散。我告诉自己,不要忘,不能忘,可是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办法留住。这是独属于我的记忆,无论是文字还是画笔,旁人都无法感知体会,也正因此,这份记忆注定无法修复。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那片包容我所有的森林……我真的有遇见过虞渊吗?我真的有误入过那样一片森林吗?还是说我只是重复做了一个三年前做过的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的悲伤以及那个走过悲伤的自己,已经离我远去了。像曾经我看过的无比美丽的黄昏,以及遇到过的无比奇幻的梦境,即使再美,也会被更美的事物覆盖。
成长带有向往的性质,但它又必然伴随着遗忘。所以我相信,在那个悲伤到近乎绝望的时候,陪我熬过来的不是只有我的膝盖和泪水,还有黄昏背后的一整片森林,它曾包容过我所有的欢乐与悲伤。
时间说,走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头看了。但我想,我是需要回头看的,我或许不会想起来全部的故事,但我需要记住那时的感觉,我的悲伤,曾给予过我那样温柔而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