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楼
已经快十一点了,平安一路小跑,过安检刷卡一气呵成,终于赶上了末班车。车厢里难得人不多,平安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舒了口气。实习期总是特别地难熬,今天又加班到这个点儿,睡懒觉、逛街、看剧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生活状态了。每天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辞职不干的冲动。
她现在连叹气都嫌累,只能疲惫地瘫软在椅背上小憩。闭上眼睛,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愈发突兀。她突然想起了中午接到的家里的电话,她妈妈在电话那头声音沙哑:“你外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顿了顿,语气已经哽咽起来:“胰腺癌,晚期。医生说,估计今年是熬不过去了……”
她在心里念着“外公”、“癌症”、“晚期”……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医院的场景: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抱着病历和医用器具来回奔走的护士,还有那些追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满面愁容的家属……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19岁的平安参加学校的体检,医生在她腹部发现了一个肿瘤。
父母接到消息后立刻带她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医院。那家医院声名在外,每天都有远道而来的病人求医问诊。医院大厅里,排队挂号的人摩肩接踵,形容憔悴的病人和忧心忡忡的家属挤满了幽长的走廊,其间还夹杂着来回走动、费力宣传自己“治病经历”的“医托”,她们多是中年妇女,怀里抱着大摞的广告单,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竭力试图在熙熙攘攘的病人中找到适合的“宣传”对象。
检查结果出来,情况尚好,医生建议她做手术。病床紧缺,给她看病的医生体谅她是学生,年纪又小,便将她的住院日期尽量往前排。诊断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平安排到了一个病床。
她的病房在住院部22楼,整个22楼都属于肿瘤科。
平安住的病房是一个三人间。睡在她左边的病友是一位姓王的阿姨,年近四十,保养得宜,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久卧病床的人。右边的病友是一位姓李的阿姨,脸色蜡黄,瘦得颧骨高高地冒出来。
王阿姨患的是子宫恶性肿瘤,平安住进去的时候她刚做完手术不久,穿着病号服,戴着毛线帽,那顶橙色的帽子在苍白的病房里看起来是那么地引人注目。她笑意盈盈地安慰平安的妈妈:“你女儿这个病不严重的,良性的肿瘤只要做一个小手术就好了,而且是科室里最有名的蒋教授主刀,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平安的妈妈人前一幅淡定从容的样子,背后却常常偷偷掉眼泪。
手术前有一个为期两天的术前准备,平安穿着病号服,盘坐在病床上和王阿姨聊天。王阿姨用没挂点滴的右手掀开病号服的下摆,给平安看她被绷带遮住的术后创口:“我这里做了微创手术,子宫整个都切除了,留了五个伤口。”边说边用右手比了个“五”的手势。平安看着那几处刺眼的绷带,纱布的雪白夹杂着碘伏的深褐,皱着眉头问她:“疼吗?”她摆摆手:“伤口小,挂的药水里还兑了止痛药,不怎么疼。”她又把她的毛线帽往后掀了掀,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平安凑过去一看,只见她白中带青的头皮上长满稀疏短小的头发,像初春时节破土而出的新草。王阿姨笑道:“化疗以后头发就掉光了,现在好不容易长出来了,我过几天又要开始做新一轮的化疗了。”又指着隔壁的病房叹道:“那个病房里有个小姑娘,才20岁,癌症,做了化疗,现在头发都掉光了,看着就可怜。”
第二天,平安在电梯里遇见了那个小姑娘,病号服外面套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羽绒服上大大的帽子松松地搭在头上。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飘在她脸颊旁的几根稀稀拉拉的长发,就像冬日寒风中萧瑟的柳条。小姑娘双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眼神平静淡漠,只静静地看着紧闭的电梯门。平安从反光的电梯门里看了她两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每天早上八点主治医生会来查房,查完房以后家属才能进病房。所以每天八点以后,死气沉沉的22楼就突然鲜活了起来,家属带着早点来病房陪病人,没有排到床位的病人和家属来护士站催问何时能排到床位。
平安跟着护士去做术前检查,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询问床位问题。负责安排床位的护士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那个女人突然激动起来:“你们医院怎么这么不负责啊?我这个病很严重的!前几天你就说没床位,到了现在还说没有床位……”那个护士温声劝道:“我们也没有办法,排在前面的都是重病……”那个女人突然蹲下来放声大哭……平安身边的护士低声叹道:“这22楼排队等床位的有几个不是重病啊。”走进电梯的前一秒,平安回过头来望了望那个蹲在地上的女人,她身边的另一个女人正在劝慰她。
突然之间,平安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愧疚,一直以来,她同情这些被病魔侵蚀的病友,但也仅限于同情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与她关系密切的人不过那么几十个,这些受苦的人不是她的亲朋好友更不是她自己,他们不过是与她不相干的陌生人,点头之交甚至素未谋面,偶尔听说他们的痛苦遭遇,她不过是唏嘘一声,感慨两句,而后又接着过自己的生活。她看似是一个悲悯他人的局中人,其实不过是一个内心平静的旁观者。而现在,平安看着那个女人,突然为自己闯入他们的世界而愧疚起来——他们徘徊在死亡边缘,她依旧身体健康,而她的健康事实上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伤害。
那天下午,平安待在病房里正和王阿姨聊天,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玻璃瓶摔在地上的声音,继而是一个女人夹杂着哭声的怒骂,旁边似乎还有人在轻声劝慰着,女人的哭声由低转高,又由高转低,最后化为力竭的哽咽消失在喉头。平安的妈妈倚在病房门口看了一下,回来低声道:“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王阿姨长叹了口气:“住在这22楼的大部分病人都是恶性肿瘤,天天化疗,饭都吃不下,病又治不好,化疗还是得做,能拖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是遭罪。”右边病床上的李阿姨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说道:“生了这种病,哭也没有用。现在还有力气哭,等到晚期的时候哭都没力气了。”她抬起头来朝门口望了望,又抱怨道:“那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回来?肯定又去打牌了,我让他去给我买晚饭到现在还不回来。”李阿姨说的是她的丈夫。她刚做完手术不久,白天各项体征都还正常,一到晚上就突发高烧,病情反复,换了好几种药都似乎没什么效果,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此时她愤怒的眼神反倒给她蜡黄的脸色添了几分生气。
晚上7点多的时候,李阿姨的丈夫来了,他很高,也极瘦,看起来并不比生病的李阿姨胖多少。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敞开着的厚外套,眼窝深陷,挂着两个极大的眼袋,头发向后梳着,发际线极高。他甫一进门,病房里便弥漫了一股酒气与烟味儿夹杂的怪味儿。平安默默地憋了口气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大口呼气。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平安趴在窗台上俯身看着楼下如织的行人,人行道旁的栾树尚未抽出新芽,看上去还是一片萧瑟之景。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想吃饭,我让你帮我买粥!拖到现在才来!你是不是又去打牌了!”
平安转过头,李阿姨正满脸厌恶地把她丈夫放在小桌板上的盒饭往外推。
“我没有去打牌!我哪有去打牌?我有其它事情去做。”她的丈夫一边愤怒地辩解一边挥挥胳膊往外走,一副不想跟妻子计较的样子,说着便已经两三步跨出了病房门,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平安觉得有点儿尴尬,又回过头来继续盯着楼下来往的行人看。身后李阿姨还在骂骂咧咧:“这个死砍脑壳的!还说没有去打牌!天天死去打牌……”说话间声音已经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他就盼着我早点儿死,我死了他就解脱了……”平安悄悄回过头看了一眼,李阿姨正一边低声怒骂一边用没挂点滴的那只手去扒饭盒,那是一只瘦得骨节凸起的手,青色的血管在蜡黄的手背上显得异常显眼。平安忙撇开了眼。
第三天,轮到平安做手术了。家属都被要求在病房里等候,平安换好衣服独自躺在床上,平安的妈妈拉着女儿的手:“你别担心,别紧张。你王阿姨说麻醉以后就没感觉了,等你醒来手术都做完了……”平安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她轻松地笑笑,想安慰一下紧张的妈妈。护士推着平安去手术室,她妈妈一路追到了电梯口,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平安看见她正在抬手擦眼泪。
平安躺在床上,麻醉师看起来是一个温润的人。他跟平安聊天,神情轻松自然:“你今年多少岁了?”
“19。”
“还在上学吧?”
“刚上大二。”
“学什么专业啊?”
“中文。”
“中文啊,那挺好。”
说话间他已经绑好了她的胳膊,最后他把一个氧气罩罩在她的脸上,温声道:“吸一口。”平安吸了一口气,没什么感觉,他又道:“再吸一口。”她又吸了一口气,然后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
后来唤醒她的是腹部的疼痛,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她妈妈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掉眼泪,她费力地张了张口:“妈妈……”又昏睡了过去。按照护士交代的,平安的父母每隔一会儿都会唤醒女儿,缠着她说两句话,但她每每总是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整个人都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一直到了晚上她才慢慢清醒过来,王阿姨笑道:“终于醒了,你妈妈都担心坏了。”
手术后伤口恢复得很快,平安没几天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李阿姨还在昏睡,她已经被反复的高烧以及伴随的呕吐折磨得瘦弱不堪,每天昏昏欲睡;王阿姨还是戴着那顶橙色的帽子,又开始做新一轮的化疗。
平安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变小的数字,突然间如释重负。住在22楼的这短短一周里,她亲眼见证了太多的不幸与绝望。从病痛来临时的天塌地陷,到与之抗争过程中的坚持与绝望,坚持下来的人满怀憧憬,绝望的人心如死灰。尽管病痛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放弃,但对生的渴望仍然占据上风,哪怕心如死灰,也还是宁愿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想要多活一天。她第一次与死神距离如此之近,第一次亲眼看见身边的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更是第一次发现她过去19年间经历的那些年少的不如意是多么不值一提。
广播提示到站了,平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跟随着人流向外移动。出了地铁口,拥挤的人流便立刻四散开来。晚风习习,夜凉如水,平安长舒了一口气,她想起了在22楼的那一周的生活,想起了戴着橙色帽子的王阿姨和她盈盈的笑脸,脚步轻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