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你,但也永不原谅
女友小音从爱尔兰回国,在北京的一家知名设计公司工作,回家的时候约我吃饭,我们约在一家火锅店,正是下午用餐高峰期的时候,门口等餐的队伍排起了长龙,我们抽的号已经到了最前面,就在我们商议着待会儿要点些什么菜时,有两个女人挤到了我们前面。
年轻的那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另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站在她斜后方,年轻女人气势汹汹的质问着服务员:“我们明明有订位,为什么还要让我们排队?”
服务员解释说,订位只在预定时间的半小时之内有效,过了半小时预定就会作废。
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又提出把自己的号码排在等餐长龙最前方的要求,被婉拒后,回头冲着那中年妇女便是一通牢骚:
都怨你啦,就不能给小宝早一点开始收拾,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不知道时间,排这么长的队,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中年妇女显然已经习惯了如此的抱怨和训斥,只是诺诺的点头陪着笑脸,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睡醒,忽然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大哭大闹起来。
年轻女子早已找个凳子坐下,又不耐烦的说:你赶快把奶嘴给他呀,愣着干什么,让他这样吵。
那时正是盛夏,中年妇女的背心早已湿了一片,佝偻着腰,孩子不停的在她怀里扭动,她掏奶嘴时不小心把手机掉在了地上,年轻女人立刻便是一通数落:真是什么都干不好,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我和小音目睹了两人上演的整场闹剧,坐定点完菜后,我说,不知道那一位是媳妇还是女儿。
都不是,小音说,是雇主和保姆的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问
因为那个中年妇女,就是我当年的班主任,她说,她不认得我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
那个当年因为她成绩不好,动辄讽刺她:"你是不是个猪脑子,这么简单的题都能错"的女人;
那个因为撞见她跟班里学习最好的男同学分享了一只耳机听歌,就就当着全班同学骂她“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自己不上进还耽误别人,下贱不下贱”的女人。
那个差点把小音逼得跳了楼的女人。
索性她父母开明,第二年就替她转了学,她在新的学校里发掘了自己艺术设计方面的天赋,高考前就申请到了爱尔兰一所设计学院的offer,一路顺风顺水的毕了业,又从事了自己心爱且擅长的工作。
同学群里偶尔也会传来有关这位老师的八卦,说她儿子迷上了赌博,连房产都抵押出去了,老婆一气之下提出了离婚,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她倾尽家产,才把儿子从高利贷里解放出来,由于职称不高,学校不愿返聘,微薄的退休金补不上儿子的黑洞,便只好自己出来打工赚钱。
现在想想,她那样骂我的时候,大概就是家里闹的最厉害的时候,小音说,我可以理解她生活的不容易,可是为人师表,她怎么能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都施加在比她更弱的人身上?
那时小音只有14岁,带上她赋予的“猪脑子”“下贱”的称号,像是在头上扣着一个肮脏的泔水桶,往来的同学都冲她投来嫌恶的目光,没有朋友,像是角落里生长的阴湿苔藓,自尊心被撕得七零八落。
“如果没有她,或许我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就在学校里混混日子,然后考一所三流大学,毕业之后随便从事什么职业。可这不能抹杀她对我的伤害,她不会知道,一个被毁掉的人一点点把自己缝补起来的时候,有多痛苦,又有多难。”
你恨她吗?我问。
恨过,现在不恨了,但也永不原谅。
她说。
我从前写过另一位朋友,在职场中被经理潜规则,她抵死不从,却被对方的明枪暗箭弄得无立足之地,差点患上抑郁症,只好裸辞,在家待了半年,晚上常常以泪洗面。
所幸后来她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又一改之前的怯懦和懵懂,拼了命的干活,很快便也坐上了部门主管的位置,工资翻了两番,又很得上司器重。
她加入了一家保护女性职场安全的NGO组织,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搭了进去,提供咨询,联系律师,收集证据等等,有时会觉得,她并不是在帮助别人,而是在帮助当年的自己。
现在有多上心,当年就有多难过。
有人跟她说,其实你应该原谅你的经理,要是他不把你逼到绝路,你也不发挥不出这么大的潜力,不可能有今天这番成就。
可我宁愿不要有。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说。
她当年是很天真烂漫的,可我好像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不设防的笑容了。
马薇薇在最新的那集《奇葩说》里这样讲:
我们本来可以自由生长,我们应该属于花园,每颗花都应该开在它想开的时候,如果不得已,让我们在一个角落委屈的绽放,那也不要去感激,将我们移植出沃土的那些人。
我很喜欢《我在伊朗长大》里,14岁的玛赞出发去奥地利时,外婆给她说的那段话: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坏人。如果这些坏人伤害你,就对你自己说:这是因为他们愚蠢。这样你就不会对他的残酷做出反抗了。因为没有比仇恨和复仇情绪更糟的东西了...永远保持你的尊严,真诚地对待你自己。
可是有时候,保持尊严,面对自己的途径,并不是口称宽容,而是我不会搭上自己的余生去恨你,因为这不值得。
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不想自欺欺人的,以宽容乃至感谢的名义美化你对我的伤害,我会带着这样的伤害好好活着,但那丑陋的伤疤,无论如何也不会开成一朵玫瑰。
《雪中悍刀行》里说,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
我的爱与恨都很珍贵的,因而也舍不得让自己的原谅和感激都变得那么轻佻和随意。
不愿落井下石,是因为你不值得,但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只想终于有天能够以直报怨,在那个曾经伤害过的的人栽了跟头之时,可以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说声:
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