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巴
01
6岁那年，走在路上。丽丽问我，你爸爸真的有神经病吗？？他真的是个疯子吗？？
我呆了一阵，才想起要冲上去揍她。稚嫩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谁告诉你的？你爸爸才是疯子，你们一家人都是疯子。
我很快便败下阵来。丽丽比我大两岁，还比我高半个头，比我胖二十来斤。她只用推一下，我就坐到地上去了。
我哭着跑开了。
难道就因为爸爸一时扔了我的书包，站在田边发抖，他就是疯子吗？
当然不是。
所以很快便忘记了这件事。幼年的我只当是丽丽嫉妒我有一个当老师的爸爸，并且父母相亲相爱的家庭。毕竟她爸爸是开拖拉机的，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家里就和她妈妈吵得天昏地暗，打得你死我活。
我的母亲是父亲的远房表妹。也就是说我是近亲并且还是三代以内的旁系亲属结合所生下的孩子。这是我十岁那年听到婶娘和叔叔说的。他们以为我年纪小并不懂什么近亲结婚之类。因说的是我父母，所以我便留了心。去问了已经上初中的堂姐，所以得知，原来我本不该出生，原来父母本不能结婚。也难怪我姑妈后来说我哪算是什么爱情结晶，不过就是一个不该有的结果。
虽是外婆为了抵债所以把妈妈许给了爸爸，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至少我是看得清的。打我记事起，他们从未红过脸。爸爸是老师，自然说话十分慢条斯理。妈妈掌管着家里的小卖部，照顾我们饮食起居，也从未与他人起过什么争执。
爸爸每逢出差去外地总不会空手回来，全是给妈妈带的新鲜玩意儿，还给妈妈买过洗面奶香香之类的。那一阵子流行红桃K口服液，爸爸也赶场子去买了。
妈妈柜子里还有许多衣服，多半也都是羊毛的呢大衣，随手一件都是五六百。这在村里来说已经是贵妇级别了。
哦，对了。忘了说。
我的母亲可是个美人儿。标准的鹅蛋脸，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笑起来格外好看。
02
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做十岁了，虽然实际上还只有9岁。村里的规矩是女孩子要9岁的时候请客办十岁生日宴来庆祝娃娃长了个小尾巴。
于是妈妈周末带着我，跑去镇上各个舅舅姨娘那里去送帖子了。
我晕车，总是一上车就坐在第一排司机旁边。人多，妈妈总是坐到后面几排的位子上。下车的时候，她说会来叫我。
生日那天，好热闹。我隆重出场啦。穿着亮粉色短袄，亮粉色短裙，明黄色的短靴。活脱脱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我看到那些小伙伴里包括丽丽，还有个扎高马尾的小姐姐，眼睛亮亮地一直盯着我看。我把他们都带到我的小房间里，里面堆满了各种礼物。有个娃娃扎着粉色小辫和我穿一样粉色衣裙，都比我还高，还大。
中午爸爸订做的三层蛋糕也送来了，还是热热的，空气里都是浓浓的奶油香味。我吹蜡烛闭上眼睛许心愿。希望一直能够这样和父母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
唔，生日愿望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
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对面厨房方向有一闪一闪的黄的光还有些烟雾从里面正弥漫开来。
接着就看到里面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外面冲，“发火了，发火了。” 然后就是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提水舀水往里面冲。
“谁把打火机扔在胶布上呀，上面还都是油。” 二叔皱了皱眉。
还好发现得早。没多大事，就是烧坏了些炊具。
只是慌乱中并未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
只看到自己在这个破落的小村庄里，荒无人烟。
03
我十七岁就被母亲带到了这里，嫁给我的表哥。谁都知道，他有间歇性精神病。我虽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母亲欠了舅伯好多钱，而且家里姊妹9个，实在是无法养活。
好在表哥大部分时间与正常人无二，每隔两三天才会发作一次。若没有很大的刺激，也无非是手抖抖，牙齿哆哆嗦嗦三两分钟。他待我很好，所以慢慢地我也习惯了。
表哥是教书先生，薪水也还可以，维持日常家用也都绰绰有余。他怕我在家里闷得慌就开了一个小卖部，生意还不错。
他说万事都依我。只一条，不能要孩子。他说我们本就是近亲，书上都说了近亲结婚的孩子多半会有问题。况且还有这病，万一遗传给了孩子，岂不是害了她。
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看着大嫂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了，前两天这一胎刚落地，是个粉粉嫩嫩的小儿子呢。小手抓呀抓的，还半睁着眼睛打量着我半天。小东西真是可爱。
早起和隔壁兰婶一起买菜时，她还在问我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嫁过来两年了，肚子还没有动静。还硬说要带我去她哪个婆婆那里去看看，让她给我弄个求子偏方。我支支吾吾地也不好说。
中午，在门口碰到大哥了。他刚从湖里打渔回来，照例又从篓子里捡了两条大青鱼递给我。我从堂屋桌肚里拿了面盆过来接，刚伸出手就感觉一阵晕眩，没有了知觉。
04
我怀孕两个月了。卫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我内心抑制不住的欢喜，我就要做母亲了。我就要有一个牵着自己衣襟跟在后边的小尾巴了。最好是个女孩，这样就能天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表哥去支教了还没有回来。我想先不告诉他。三个月后他回来自然就知晓了。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小调皮鬼在里面一拱一拱地好像是在同我打招呼哩。我把手心搓热乎了，一下一下地摸着肚子，她便很乖了。当真是母子之间有这种微妙的联系吗？我顿时觉得没有哪件事情比做妈妈更幸福了。
表哥突然回来了，和正在货郎担旁挑宝宝小玩意儿的我撞了个满怀。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怀孕了？” 他虎着脸拉我进屋，阿婆看见了也不敢拦，只是说轻点儿，别摔着了。
“告诉你了，你肯定让我打掉，我舍不得，我要做妈妈，我想做妈妈。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我带着哭腔说。
“可是，万一孩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估计是不忍说下去了。
“没关系的。再说哪有那么巧的事。过去不都是表亲结婚的孩子还都又漂亮又聪明啊，不会有问题的。” 我几乎是在求他了。
他不再应声，我只当他是答应了。
“有了孩子，这个家才算完整啊。” 我伏在他耳边说。
05
腊月二十八，早上5点多，宝宝出来了。真的是小棉袄。
兰婶说我发作的时候看到表哥在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经常把烟点反了。
孩子“哇”地一声出来后，他竟先问娃是个正常娃吧。把产婆弄得一愣一愣地，只当他是紧张过头语无伦次了。
还好，万幸。一切都正常。
表哥给孩子取名安心。
自从有了小安安，我的世界里就是满满当当的，每天围着这个小家伙转。虽疲惫操劳却是止不住的嘴角上扬。
看着她一天一天的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表哥也很是欣慰。
虽不知道表哥的这种怪病会不会遗传，但事事小心总是没错的。我们也从未向她提起过她爸爸有病这回事。怕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一转眼，安安已经6岁了，该上学了。幸好是表哥所在的小学，多少还是能照顾一二。平日里安安可以在学校教师食堂吃上饭。上下学，表哥还能接送拿个书包什么的。
哪知上学刚两日，安安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跑回来问我，为什么丽丽说爸爸是疯子？
我安慰了半日，她才好些。
06
安安七岁了。虽上学一年了，却变得不大爱说话了。总是一个人闷着，有时候嘴里也会嘟哝两句。而且不再让我给她洗澡。
起先并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小孩子闹闹别扭，偶尔有点情绪还害羞什么的。
后来入夏了，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安安却还穿着长袖长裤。
今日，在安安房间整理东西时，在被单下面还看到了一件有血迹的上衣。我心头一紧。
丢下所有的东西，直奔学校。却正赶上他们放学了。
老远就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半跪在地上，旁边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子突然一把拽起她的头发往后扯，另一个不停地朝她扔着小石子还咯咯地笑：小疯子，你疯给我看看呀，看你是不是会吃人！
那个瘦弱的孩子疯没疯我倒是不知道。此刻，我已经疯了。
飞快冲过去，狠狠地推开那两个恶魔的手，一把把呆滞的我的儿搂在怀里。
回到家里，安安也没有说话，没有哭闹。
我给她脱下脏兮兮的衣服，才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后脑勺有个鼓鼓的小包，背上还有道长长的伤口，结了一半的血疤，格外刺眼。
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
疼就哭一声儿吧，宝贝。
妈妈在这里不会让人再欺负你的。
可是我可怜的孩子连一声哼哼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凳子上的书包。
突然就走过去，把书包拿起来往地上一扔，开始全身发抖，牙齿也哆哆嗦嗦起来。
我试图把手伸进她的嘴巴，以免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不停地挣扎，然后昏死过去。
07
此刻，看着病床上的安安苍白的脸，微皱的眉，紧缩的拳。我无比难受。
医生说她是长期以来受到刺激加脑部外伤引起的继发性癫痫。无法治愈，只能以药物控制。
锥心般的疼痛。
三个月后，我们出院了。医生交代回去静养就可以了。尽量不要再刺激她，如果发作严重，要赶紧送医院。
我日日夜夜陪在她的身旁。她醒了，我给她讲故事念笑话带她出去晒太阳。她睡了，我摸她的脸亲她的额头牵她的小手。希望她能感受到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哪里，我都陪在她身边保护她。
然而这半年，安安却没有半点好起来的样子。总是突然就发作，有时候一天里发作十几次，已经不止是开始那样哆嗦了，还会砸东西，锤自己。虽有阻拦，却还是会受些伤。
可她才9岁呀，与她一般模样大小的，此时都欢蹦乱跳地玩耍，跟父母撒娇，稚声稚气地念书。为何偏偏我的孩儿被糟蹋成这样。
表哥说只因我们是无权无势的教书先生，报案，起诉竟也没人理。
08
还有一个月，安安就满9岁了。这里的规矩是要在九岁的时候办十岁生日宴来庆祝娃娃长了个小尾巴的。我给她买了粉色套装裙，黄色小皮靴。
我都计划好了，要给我们安安一个崭新的生活。
我跟安安说，宝贝，马上你就要办生日宴了。我们去给舅舅舅娘他们送帖子吧。安安很听话，一路牵着我走。
一上车，她便爬到第一排司机旁边坐好，然后回头看着我。
我摸了摸她的脸，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你晕车，所以乖乖坐在这里。妈妈就坐在你后面，到站了，妈妈来叫你。”
我孩子真乖，并不知道这就是分别。车子启动，她便松开了我的手。
我给哥哥打了电话，让他等会来接安安。就下了车。
我径直来到那个恶魔的家里。小女儿也在办尾巴宴，这会下午吃过饭的人都涌到前厅去吃蛋糕看热闹去了。两个女孩倒是穿得公主模样，扎着高高的马尾，兴奋地在厨房里找切蛋糕的小刀。
我将柜上的油全部泼到地面的胶布上，拿出打火机，“咔嚓” 小火苗就窜到了地上。俩小姑娘还没有发现这里起火了。还在翻翻找找的好不兴奋。我绕到身后将通往正厅的门拴住。又绕到后边将厨房后门锁住就出来了。
是的，没有人来替我们安安做主，那就我亲自动手好了。不过是除掉了两个小魔鬼。
09
漆黑的夜里，在这高墙里。我十分思念着我的女儿安安。
我不但没有给她带来新生，反而失去了陪伴她的机会。
因为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的宝贝女儿竟然跟着我下了车，一路尾随着我来到那里亲眼看到我去纵火。
也没有料到，火苗还没窜很高就被来厨房找姑娘的妈妈发现了。
更没有料到，他们一家四口一口咬定是站在屋后的安安纵火行凶。
无奈之下，我只得交代了所有。
可谁又能给我的安安一个交代？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