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蓝色的感恩
天是宝石蓝。宝石蓝的天显不出任何时间迹象,倒是天下面的砖红瓦青提示着这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与这贵重的宝石不配了。但天仍然宝石蓝。
宝石蓝的天下面,一老一少坐在新剪的大草场上。小男孩的外婆问他:“天蓝得像什么?”
“像冬瓜!”他眉飞色舞。
听到这,我愣住了:“怎么像冬瓜?”旋即我便想起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来,难不成小男孩这一回答还暗含典故?
可这老妇并不显得惊讶,而是从不知哪里抽出一根糖果,变戏法似的,自豪地晃荡两圈,仿佛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上面;随即把那糖递给小男孩,像郑重的加冕仪式。那糖果方方正正,却是晶莹剔透通体幽蓝,有几分像那天空了。
“这就是冬瓜糖,”父亲说到这里,无限感慨地说,喉结上下动了一动,“以前我的外婆最喜欢吃,但是每次都会把糖留给我……可惜这种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冬瓜糖。我脑中立刻冒出鲁迅先生对于北方春节的描写。豆豉,年糕,三不沾,酿苦瓜,还有糖瓜儿……这些东西都很难买到了。而对这一代来说,我和弟弟倒是特别喜欢父亲做的八宝饭。软软白白胖胖的糯米,里面塞上青黑如血的豆沙入锅蒸。还没熟,糯米的清香裹着红豆的醇浓撬开锅盖直钻鼻腔。我和弟弟就坐在锅边,等一块块的红枣花生玉米仁从铲子上掉下来。
父亲继续说他的故事。
"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家家户户都很穷,"他昂一昂脑袋,看一看我们这个世纪的天空。仿佛在和三十年前对比,检验一下冬瓜糖的蓝色是否还在天上,可是天空灰蒙蒙地板着脸。“糖果可是稀罕物件!尤其是冬瓜糖,长长一条,八面玲珑。”父亲沉醉了。“每年过年,单位会给外婆发一条冬瓜糖,她就用纸巾包好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偷偷给我。这样的戏法,她每年都要变……”听着听着,我却有一点失神:我并没尝过冬瓜糖,它会比八宝饭好吃吗?我也昂一昂头,看看天,仿佛现在那水泥灰的天空会给我一丝冬瓜糖的线索。
“后来啊,在一个春节,”父亲接着说,“外婆她病了。”这情节倒是老套了,有点像小说的套路。可是外婆真的病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想吃一块……冬瓜糖……”
“听了这话,我先是一怔。”父亲说,“我的外婆喜欢吃冬瓜糖?我一直以为外婆不爱吃那甜腻腻的玩意儿,所以每一次领到了糖都给我。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理所应当。”
我也一怔。这不和我的想法一样么?过年七点的钟声把我和弟弟吸引到餐桌上,在我们看来父亲的糯米饭总是餐桌的主角;而在“大人”眼里,这种甜品终究摆不上台面。父亲母亲和叔叔们是从不对那盘糯米饭动一筷子的,任由我和弟弟争抢。就像三十年前父亲的祖母从不吃一块冬瓜糖,尽管那是她到死都想吃的东西……
我的思绪被父亲的话打断了,他接着向我娓娓道来。“我回过神来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可是纵使我想去哪里为我的外婆找一块冬瓜糖,也是不可能的了。想着昨天外婆给我的那一块早已下肚,肠子都打结了,仿佛是要把那块糖拧出来。其他的长辈们仿佛没听到外婆最后一句话。外婆就这样去了。”爸爸说到这,把脑袋埋进手里。
我却没有感到非常悲哀,更多的却是遗憾。这大概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吧。人类的感恩之心来得太晚,以至于你刚刚意识到,感恩的机会已悄然而逝。就像七十年代宝石蓝的天空,就像过年单位发的冬瓜糖,就像父亲的外婆,悄然而逝。
我沉思着,这次没有再被父亲打断。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森林正侵略着地球,把天空也染成了水泥灰。现在境况完全反过来,自从宝石蓝天空一般的感恩消失后,倒是这脏兮兮的天配不上我们建造的物质世界了。我一抬头,灰蒙蒙的天,是不是就是我们被物质蒙蔽了的感恩之心?
最后我拳头一握,仿佛决定了什么,走上前去,怯生生地问,声音颤抖着仿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
“爸,你爱吃八宝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