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十七)

北国冰封,万里雪飘,被大雪掩埋的农家,到处都是女人们忙碌的身影。这个时期的妇女们其实该是是快乐的,聚在炕头上,纳鞋底,捻麻绳,刺绣帘子。被雪压得低矮的屋檐下,时时飘出前仰后合的笑骂声。
河西王家
单眼盘着腿坐在北炕,嘴里咬着小烟袋,眯着眼睛。他听见铁青提到孩子,一只眼睛忽然闪着光,使劲吧嗒两口,然后狠狠地磕在炕沿帮上,在没好气地吹了两口,登时满屋弥漫着辛辣,直冲咽喉。
“唉!”公公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哼!这老大呀,命咋这么苦呢,啥时能见到孩子面,没他妈争气的事儿!X!”说着站了起来,背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啊?这回说话呀!咋不说话了,啊?你们老爷子出去了,你说说,你这肚子咋一点动静也没有?”婆婆半侧着身子,不依不饶地问道。
“妈,一共,在家……也就四五天。”玉秋低声说道。她心里忽然抖抖的,怎么才回有孩子呢?那四五天,那四五天都做了什么,淑琴在她的新婚夜里生了孩子,家里黑天白天都有人。大哥一直睡在东屋公公的炕上,婆婆是知道的,为啥此时偏要这样问呢?
“哟哟!你是嫌四五天时间短呐!那怀个孩子还得几天啊!净他娘的事儿,你这是怪老大走早了呗!谁家男人为了生孩子,啥也不干,天天搂着老婆睡觉?老大是部队上的,听你的呀!”婆婆尖着嗓子嚷道,声音震得耳孔嗡嗡地响。她的声音,像是从头顶发车来的。
玉秋不敢再说话了,婆婆在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如果继续说,惹她继续歪曲。
把鞋拿回屋,无奈地看着。想着日子才刚刚开始,以后还要有漫长的岁月,接下来,不知还会有多少事在等待年轻的玉秋,她靠着炕沿,看着那双老头鞋。忽然想起爹死时,年幼的玉秋站在脚底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双窄口老头鞋。那鞋尖直直地立在玉秋眼前,挡住了玉秋的视线,棺材合上时,她都没能再看见一眼爹的脸。
鞋子不像棉裤,一扯就开。玉秋用刀沿着鞋底割开,可是,竟然更无法周正地上好。夜里,玉秋偷偷地跑回河东,没人想象从来不敢走夜路的玉秋是怎么跑回家的。河东河西泛着晶亮的雪光,弯月随着玉秋着急忙慌地走着,雪堆里哼哼唧唧的狗的哀怨,时不时忽然就像脾气不好的婆婆,窜出来狂叫,然后连成一片。玉秋踩着雪,嗓子喘息带着嘶鸣,像是远方传来的喊声。雪光映着她短短的模糊的影子,她不敢回头回脑,也不敢四下观看,心咚咚地敲打着胸口。娘跟四嫂连夜帮她准备鞋底鞋帮,天没亮跑了回来,又是帮淑琴看了半天孩子,才把鞋做好送了过去。
玉秋越来越瘦,看上去更高了,单薄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刮跑。
腊月二十九,王家院里一片欢腾,清远来信了。清远提干当上了司务长。
雪继续飘着,天地像是挂着朦胧的帘子,河东河西被雪连在了一起。清远当上了军官,这个消息就像北风卷积着雪花,飘到哪里,哪里便知道了。单眼年前年后什么也没干,每天就像那窜来窜去的北风,带着儿子当军官的消息,奔走相告。他每天把裤腿用绑腿扎好,棉袄也扎上,穿上乌拉鞋,戴上狗皮帽子,倒背着手,逢人三言两语,自然而然就会把话题扯到清远提干上来。于是觉得自己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也今非昔比了。一只眼睛不再左右大转头看东西,而是目不斜视,眼里已经没有人了,恨不能把一只眼睛移到头顶。
玉秋接到清远信的那天夜里失眠了。窗外的雪光把窗户映得蓝瓦瓦的,北风鼓动着房后的枯枝,沉闷地撞击着北窗,却把北炕的声音吹了过来。
清菊轻微的打着呼噜,玉秋隔着幔子,又听见了北炕粗重的喘息。她觉得幔子在摇晃,那种莫名其妙,颤抖低沉而隐忍,却是压制得心惊肉跳。枕头里的草忽然就有了节奏,拍打在耳边,枕头被脑袋有力地滚动,却跟呼吸缠在一起。像是使不出的力气,却是努力地发出用力的声音。含在喉咙里的声音,压抑地吭哧着,仿佛看见了鼻翼微张。玉秋的心飘在了空中,快速地慌乱仿佛像北风一样冲撞着窗口,枕头里传来了自己的心跳声,浑身虚慌地冒着细汗,酸软地使不出力气,越是秉着呼吸,越是急切地想呼出来,身体在一种虚热中无力地进入梦乡。
河东陆家
玉信高兴地娘说,“娘,这回好了,清远提上军官了,秋就可以随军了。”
“随军?就是跟清远在一块儿了?好,好啊!终于,熬出头了。”陆二娘整宿都瞪着眼睛,玉秋单薄的身体,随风摇曳得令她满眼泪水。
清远给玉秋的信,在三十那天接到了,字里行间洋溢着清远的热切和祈盼,“丫头,你终于能来到我身边了。”结尾还是那句,“我想你了。”
玉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喜悦和兴奋,山东潍坊在哪里?在玉秋想不明白的那么遥远。潍坊有多远,离娘就将会有多远。这个家里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逃离。可是,娘又是她最深的牵挂,怎么能把娘扔在家里呢?玉秋陷入两难之中。
跟清远,从认识到结婚,加上婚后五天,统共也就十多天时间,尽管渴望他在身边,渴望每天见到他,那是一种踏实和依靠,却没有刻骨铭心的动情,没有无尽的相思,没有想马上飞到他身边的急切。
这个年,王家因为喜悦,过得喜气洋洋。从前几个孩子最怕过年过节,每到年节,单眼和铁青一定会闹得鸡犬不宁,甚至兵戎相见。孩子们个个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看着爹妈的脸色,不敢说不敢笑。可是今年,婆婆意外地给了玉秋和淑琴5块压腰钱,也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年夜饭,婆婆第一次叫了妯娌两个上了她的桌子,东屋的南炕北炕第一次在一种和谐喜庆的气氛中吃着饭。
玉秋守岁了。
清菊陪婆婆在东屋看牌,玉秋坐在炕头倚着墙,除夕夜,西屋的门梁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小小灯头上闪着豆大的火焰,孤独而无可奈何地跳动着。淑琴搂着香儿睡着了。那个去还是不去的念头再一次涌上心头。“我想你了”,这句话,在每封信的落款处。渐渐地,已经成为玉秋的念想。玉秋常常想,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眼里若是猛然充满泪水,心若是忽然颤抖着,那个人的笑脸就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北炕令人心跳的声音,所有这些就会想到他,梦里的他忽然对她做了面红心跳的羞怯事,这所有,是不是想了他,是不是他也这样想。
玉秋的犹豫不决,终于,清远在第四封信里爆发了。
“丫头,你真的不想我吗?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想你的。”
“若是再不来,就不要来了。”
玉秋看着信,他生气了 ,他还没有这么说过话。
“秋,咋这个样子,清远说啥了?”娘看出玉秋的表情不对,就凑过来轻声问道。
“他生气了,说我白念书了,说我每次回信就几个字,说是这是最后一次让我去部队的恳求,以后不再提了。说是,假如我决定去了,他不会回来接我。说是如果自己连门都出不了,就不要出门。说是,我,没有他想我那样想他……”玉秋的语气,由叙述变得很气愤, 却是颤抖得忽然哽住了,她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不怪清远说你,咋不多写点,他那是想你,想多跟你说说话。”娘拿着手巾去给玉秋擦眼泪。
“不知说啥呀,他部队里的新鲜事多,他说的我都喜欢看,可是,我说啥,我那家里……娘,说啥呢?我能如实的把家里的事情说给他,让他着急吗?我……连编都不知怎么编。我啥也……不能说了……”玉秋压抑已久的郁闷,终于无法控制地宣泄出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论怎样也无法忍回去。
这是,玉秋婚后第一次在娘的面前失控了。
娘看着玉秋,心里暗暗地下着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