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

2018-10-06  本文已影响0人  橘清太

「阿启,你快看,优在笑。」

优在笑。

我又想起阿清最喜欢用她纤长的手指着优,对我兴奋地说着这句话的情景。

我很喜欢阿清的手,阿清习惯把指甲盖剪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衬得她手显得更加灵巧,我的视线总会情不自禁地被她的手吸引过去。

每次她指着优的时候,我反而不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而是一直紧紧盯着她的手,她的食指伸得笔直,指尖又因为骨骼关节而自然地微微翘起——我很喜欢那个弧度。

今天我是和优一起来的,我和优从小一起长大,大概在我快五岁的时候,阿清把优送给我了。

那个时候的情景我依稀还记得,那是微弱到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的奄奄一息的记忆。

但阿清用她漂亮的手指指着优,对我说「要把优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哦」的事情,我一生都忘不了。

但我毕竟也是一个男孩子,本身就不存在有什么母性本能,「要把优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

我和优都在阿清的墓前发着呆,我不知道优在想什么,但也没有特别得想知道,我依稀能感受到,我们回想着的大概是同样的情景。

阿清在三个月前突然去世了,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理解——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高大,而且什么事情都能办到的阿清会因为所谓的「事故」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呢。

我没有去阿清的葬礼,他们带我去,我根本连阿清的葬礼在哪里都不知道。阿清说过她没有家人,我也不知道那些出现在阿清葬礼上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也好,如果我真的去参加了阿清的葬礼,说不准真的会在无意之中带走阿清的手,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但是那样会让我产生一种阿清还在我和优身边的幻觉。

阿清出事之前把我和优藏起来了,她把我们藏在地下室里,地下室有一个后门被一幅油画遮起来了,这个门不大,但是足够我自由进出。

阿清以前喜欢待在地下室里画画,我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宁愿在地下室点着灯画画也不愿意去阳光都快要满溢而出的屋子里。

那天阿清走之前,画了她最后一幅画,她没等那幅画完全干,就用一块破旧的窗帘布遮了起来,我觉得她大概不想给任何人看,所以我也没有去触碰过那幅画。

大概过了一周吧,一个月也说不定,在地下室里时间的概念也会变得越发糊涂。那些人就来了,他们突然来家里,把我吓了一跳,我从后门钻了出去,把优留在了地下室里。

我在后面悄悄跟着那群人,我跟他们到了一座离家不远的树林里,我没来过这里,我都不知道家旁边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枝干丑陋地扭曲着向天空延伸。

我眼中的世界是灰色的,之前阿清还在的时候,时常会跟我描述事物的颜色。毕竟她是一个把画画当做呼吸一样重要的事的人,对于色彩方面十分敏感。

这一点和一出生就没有色彩概念的我完全不一样,每次像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阿清的不同之处的时候,就会觉得心脏里的氧气被一点点地抽走,呼吸变得困难。

这种心情大概就是「悲伤」吧——我这样想着。阿清「悲伤」的时候,会有水珠从她的眼眶里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她在哭,但是我却不能陪她一起哭,我真的好难过。

我和优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地望着阿清的坟墓想着各自的心事。说实话,我从来都没办法知道优在想什么,虽然我和优算是一起长大,但是我却觉得优就像阿清很喜欢的俄罗斯套娃,永远无法看透他的内心。

优总是很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平静到如同在真空中凝固的水,无色透明又一成不变,无论对于什么事物都不参杂一丝情感。

优的双眸,我初次见到的时候,总觉得很空洞,像阿清摆在地下室的石膏像。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愈发觉得这双眸像是深渊,让我愈发不敢和优对视。

优只有看见阿清的时候会笑,但我总觉得优的笑和阿清的笑不一样,虽然都是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但是优的笑却给我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优刚来家里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为止,我觉得优只是用他的双眸接受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我还有阿清。而优到底是怎么看待我和阿清的,我完全不知道。

但我总觉得把优托付给我的阿清反而把优当做了玩具一样的存在,和我玩的时候,她经常会把手上的一堆橘子扔出去,和我比赛谁抢到得多。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我把东西取回阿清手里,但是优来了之后,这些事情都变成优在做了。阿清还会买一些兔子或者仓鼠之类的小型动物来,让我叫优扑上来咬它们给她看。

但阿清从来不和优有什么直接的言语交流,她一般都是指着优对我说话。

我渐渐地也觉得优有点可怜了,但是又想起阿清大概就是因为觉得优已经是我的孩子了所以才不和优亲近吧。但是优却只有见到阿清的时候才会笑。

就像现在——

在阿清的墓前。

优在笑。

阿清明明已经不在了,但是优却还在笑着。

我顺着优的视线看去,那里除了刻着阿清的名字石碑和一个小土堆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优确实在笑。

阿清的面容在我的记忆中渐渐褪了色,变得模糊,以至于回想阿清哭的时候,眼泪比脸清晰多倍。阿清的身体的其他部分也在缓缓淡去,和空气的颜色越来越接近。

但是她的那双好看的手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连手指上皮肤细腻的纹理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我一直盯着优看着笑的方向,产生了一种那里真的有阿清的手存在的错觉。

「阿启,你快看,你快看,优在笑,优在笑。」

阿清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感到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我感觉被什么紧紧裹住了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

我带着优回家了,优一路上一直在笑,即使回到了家也还在笑。我觉得有种异样感越发浓重,我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拿开了阿清盖在画上的窗帘布。

重心不稳的画架带着画一起倒在了地上,在听到木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的瞬间,我就感觉我可能做了一生中最错误的事,我不应该偷看阿清藏起来的画。

但是在看到那幅画的瞬间,我觉得我的呼吸就要停止了——那是优的眼睛。

优的眼睛黑白分明,茶褐色的眼眸真的很清澈,而在这清澈的眼眸之中,我看到了自己和阿清。里面的我,将连山羊肋骨都可以咬断的利齿嵌入了阿清的喉咙里,阿清的眼睛翻白,像失去支架是人偶一样瘫倒在地上赤黑色的血粘在我褐色的皮毛上反而失去了鲜血本该有的鲜艳。

我又想起了阿清说过的话。

“启太,你说,狗真的会有想象力吗。”

但是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虽然我的名字是「启太」,但是她确实是对着另外一只不知道是谁的粗糙的手说的,那只手在手腕下面一点的地方连着骨骼一起被砍了下来,横切面非常平整干净,像是用屠宰场里的闸刀之类的切过。

那只手已经有些腐烂了,和阿清保养过的漂亮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那应该是「启太」的手吧。

优看见了我和一旁的阿清的画,他因干燥而龟裂起皮的嘴唇微弱地动了几下,漏出了意料之中稚嫩却沙哑的声音。

“阿清 狗 有 想象力。”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见优说话,他是一词一个词地说的,听起来很机械。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优好陌生,优的眼眸之中多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觉得他不是优,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优无视了我,自顾自地开始找起了什么,我不敢阻止他,现在的优让我感受到了恐惧感,我被凝固在了原地 。

过了好久,优手里拿着阿清以前经常拿着的那只手过来了,优向我靠近着,我终于看清楚了,优的眼眸中多了什么——那是和孩童的稚嫩脸庞格格不入地埋藏已久的怨恨。

那真的是优吗?

「要把优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但是我现在却惧怕着优。

我跑出了家门,我好想好想阿清。

我好想念阿清的手,纤长的手指,突出的关节,修剪成好看的弧度的指甲盖。

我不知不觉中又跑到了阿清的坟墓旁,我觉得阿清是躲在了这个土堆里,这是阿清的恶作剧,阿清故意让优来吓唬我,我必须揭穿她才行。

我刨开了土堆,里面有一个木箱子,我把盖子咬开甩到一边——里面没有阿清,只有一个白色的陶瓷罐。

我好难过,我好想念阿清。我蜷缩在木箱里,在这里面,总觉得会有一种安心感包裹着我。

我闭上了双眼,我做了最后一个梦。

我梦见了阿清还有阿清的手,但是她牵着另外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手,笑得很幸福。但我总觉得那手和记忆的某处重叠了。

阿清和那个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多想再看一会儿阿清的手啊。

我想,我再也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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