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苍茫(12)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太阳不知疲倦 星期四
我一直等着优盛送货的车到来,因为我实在不乐意自己乘车去惠州。这些天来对广东本地人有了一个最直观的认识,说白了就是觉得可憎。只要一听你说的是普通话,便会想着法子狠狠敲你一竹杠。明明就几步路,他会骗你说很远,明明只需要三块钱,摩托车手会敲你十块钱,还保不定让你走不少的冤枉路。在等待优盛的车的时候,我尽量做一些准备工作:在文件柜里找些相关资料,阅读吴生开列的“任务单”。我盘算着到了惠州该如何谈吐才让对方觉得我不是单单来催促出货的群业代表。
下午,优盛的车终于到了,待他们卸完货,我就钻进驾驶室。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随优盛的车同来的押运员希望我呆货柜箱里,而我却不乐意,理由是感觉不安全。那押运员姓王,皮肤黝黑,说话铿锵,见我坚持要坐驾驶室,他也不勉强,自己呆货箱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出差那么远的地方,特意留意了办公桌上台历上时辰的凶吉,还好,上上大吉。
汽车驶出厚街,不承想在“东方之珠”附近遇到警察抄牌。由于货箱里有人,我们只好迂回躲避,在一个工厂的临时停车场呆了近三个小时,直到警察收工我们才重新上道。晚上九点才到附城,匆匆吃了晚饭,继续赶路。十二点过我们终于进入惠州市区,在东江桥头汽车没油熄火了。不禁心里嘀咕,不是上上大吉么,怎么不灵呢?离优盛厂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好在司机脑子好使,知道附近有个加油站,他拦了一辆摩托车去买来一桶油,总算免却了危难。凌晨一点,到了优盛,我看到一个狼藉的现场。车间里热火朝天,但我发现根本没有做我们厂的产品。我要求和群业通电话,可优盛的黄总已经睡下无法拿到办公室钥匙,只好作罢。王先生倒热情,说老板交代过,让他安排我住宿。我四下瞅了瞅,黑黢黢的,住哪儿呢?他嘿嘿一笑:“今天太晚了,先在员工宿舍凑合一宿吧。”,我倒也觉得无所谓,只要能睡觉就成。
员工宿舍就挨着优盛厂房,看那情形是租赁当地村民的楼房。我跟着王先生进了一间屋,只见满屋凌乱,昏暗的灯光照着四壁,坐首靠门边床上一男一女,男的躺着,女的合衣坐在旁边,王似乎见惯不惊,而我却尴尬莫名。王说他就住这里,让我就睡他的床,他另外找地儿挤一挤。我只好合衣而卧,一夜惴惴。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
1
请让我思绪奔涌,这个世界一片汪洋一片凌乱。我可以主宰内心,没完没了地做白日梦,可以把一件苦差想象成乐事,因为我思想无所羁绊。
麦当娜,耶酥,安拉,释迦,圣人与百姓,恶魔与天使,哦,还有街上熙熙攘攘的最厉害动物。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有气无力的衰仔,穿梭的城市老鼠……新年到了。
呵,九三年!我想起了雨果,那个法国老头儿,那个因为无情斥责自己国家是强盗的法国老头,他写过《九三年》,虽然和我经历的九三年风马牛不相及。
呵,九三年!生活予我不应有的冲波逆折的这个年头终于过去。年初的打击终是我心中永远的伤痕,落井下石的学校领导予我一腔仇恨,在这个年头印刻下猴子和二伥丑陋的嘴脸。在临来广东前夕,给予我莫大恩情的大姨父溘然长逝,那一刻故乡不再让我留恋,我的理想我的追求只剩下无所归依的凄凉。强装笑容踟躇在歌吟花月灯红酒绿的南国街头,勿需人怜,森然而行。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霓虹灯下的纸醉金迷,风尘仆仆的夜行货车中的我,《最后的辉煌》一路回荡。
曾经每年都捎一片祝福给亲人、朋友,可今年再也没了心情。明天就是九四年。
我愿九四年再没有颠簸,也不再有一路忧伤,我渴望刀枪不入般的铁石心肠。
凌晨被人从床上弄醒,一个肥得变形的脸孔,一看胸前的电子表才一点钟,原来在梦中我已经踏过了新年的门槛。新年的礼物实在丰盛,梦醒时分见到一张胖脸,上面那口子一张一合,原来那张脸要我把床上的草席还给他,他用尽了所有词语证明我床上的草席是他的,我差点给气晕厥。我懒得争执,让他把席子揭了去,可我的席子又去了哪里呢?九三年最后一件倒霉事应该是在我去惠州出差期间,我宿舍里的洗脸巾被人拿去做了擦脚布,我那些野蛮的同胞们!
在惠州很辛苦,却很自由。和优盛的黄老板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甘泉茶,三五烟,我都喜欢。我有时也去车间转转督促工人们加班生产我们厂的产品。黄老板很会享受,有专门厨师为他和他的大陆情妇服务,而我也顺带享受一番高标准的伙食。晚上睡在黄老板的招待房内,在隆隆机器声中入眠。唯一糟糕的是没带换洗衣服,没得穿,挺惨!
和那些工人们在休息时间聊聊天,深度近视眼镜似乎让他们先自敬畏了几分,居然尊称我为小罗师傅。特别是那个焊工还不时拿了网架黑坯和我探讨技术,他们一定不知道我是南郭先生。
挟着公文包走在街上,的确是出差的模样。在TCL大楼的电梯里碰见说四川话的妹子,小心打听是哪儿的,答案让我吃惊,竟然是H城铜溪镇的,高兴了老半天。
第一次听人问起我:“你是台湾人?”,我差点笑岔气。我像吗?或许真像,只因立立姐姐为我织了一件可以穿一年不洗的松松垮垮的毛线外套,只因看上去一头乱发和脏兮兮的衣服,便成了陌生人眼里的台湾人。莫非台湾人不爱清洁吗?怎么他们知道在抽水马桶里放樟脑丸呢?
用几句温和谦恭的话让人心情大好,抱拳作揖道几声“求求大伙儿了”,那些淳朴的工人便乐意为我赶工。我买来几十颗“大大”巩固战果培养朴素的感情,换来一张张任劳任怨的脸。其实他们都渴望着彼此的尊重与交流,这是很低很低的要求。
和黄老板坐下就一壶清茶,听他聊他那孤岛一隅和他来到南中国这片疯狂土地的感触,我则聊我夜郎自大的盆地,那块老得板结的故土。
等级与界限我都领略了。当我在小食堂享受美食啜着黄老板的红酒时,我能够对比工人碗里可怜巴巴的没油水的青菜,几块肥肉是荤腥的代表,这就是打工仔的生活,我曾经陌生而今熟悉,曾经遥远如今近在咫尺。
我相信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一个故事,故事里或许曲曲折折山道弯弯。即便是被黄老板搂在怀里的衣锦荣华的湖南小妇人,也从眉宇间透着几许无奈。是的,人们寻找着各自的生存方法,脑袋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有“钱”字能够勉强挤进去,在脑门上喘着粗气挣扎。
可怜的外乡人骑了单车不小心碰上了本地的“城市老鼠”,在方树泉老先生开的医院门前接受了本地人新年的“洗礼”,满脸的鲜血在日头下红得扎眼。在脖子像鸭的看客中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家伙,眼镜上有多少圈圈便有多少感慨,那就是我。狂舞的拳脚在长街上肆无忌惮,警车里还可以看见几张笑脸写满司空见惯的漠然。
在惠州,一望无际的珠江平原,残阳如血,暮霭如烟,久违的老牛踏着黄昏,只留下古人的梦幻。我便是那红尘过客,触目伤怀,却也是凝视一段天然美丽。
我心疲惫,无寄的灵魂。
2
优盛厂淳朴的打工小妹许诺送给我新年的礼物,我谢谢了她的好意,却不愿意收下。不要太看重缘分,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在这块茫然的土地上,纯真与知性只是假象,不要觉得我亲切,不要觉得我在车间里转悠给你们带来了生命的绿色,我只是为了我的工作。
冷不丁又想起了心底的承诺,我对自己的承诺。
没有再给豆豆寄新年卡片,虽然念想依然。前些日子寄出的六字便条已经写尽了所有的不舍与眷念,她可曾收到?收到又怎样呢?逝水东流了。桃花固然依旧,人面却已不再。原来,异乡的尘埃并未抚平我心里的伤痛,倒是一壶米酒能让我有短暂的欣然。
雷小姐(黄老板的大陆情人——瘦鼠注)偶尔对我轻叹,说她渐渐习惯了孤独。是的,年前黄老板回台湾了,在那个孤岛上有他的发妻和孩子,那才是他的家。而雷小姐则留下来替他打理厂子。其实我明白,她的孤独是因为她只是一枚漂浮的绿萍,虽然有着物质的享受,可毕竟找不到自己的根。就如同群业的罗捷一样,强势地说自己不在乎,可我知道,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往往在不在乎的背后是执迷的在乎。她们之于生活的价值,或许是找到了,或许是强迫自己认为找到了,矛盾的心态会是永恒的。
心境的孤独的确可怕,如静夜中行走偶尔闻听乌鸦的惊啼,却更像是泅渡一条永无涯际的河。我怀念从前天马行空的日子,人虽孤独心却温暖,放学后坐在斗室里倾诉满纸的思念,竹影婆娑,秋虫唧唧,万物皆与交融。
躺在床上,望着南国的夜空,我尽情咀嚼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再让它在眼前成为一片烟霭。明天,我又会回复到从前,只是多了些玩世不恭,多了几分怀疑。窗外有歌声飘过:“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那个残疾歌手心中多少沟壑呵!
元旦节,街上是打工者的世界,那些卖廉价衣物的商贩眉开眼笑。
重回河田的小屋,阿琼和勇哥坐在沙发上。那沙发是从忆难忘KTV城搬回来的旧沙发,在小屋里算是奢侈品。互相打趣一会儿,我神吹了一下在惠州出差八天的经历。蛋蛋进屋来聊她的辛酸。听说她刚做了手术,看上去再没了从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有些木然地听着她的诉说,觉得所有都是她自找的。像蛋蛋这样不愿意去工厂的女孩子要想在这个地方立足,唯一的路也就只能如此了,与其说是寄生于男人,毋宁说是用自己的青春换取几个铜板。
过新年,和勇哥一道去新丽豪找润哥,润哥已经升职了,看上去气色不错。我们又去约肥仔,要她做东请大伙儿吃川菜。在宝龙门口碰见向小姐的表妹,她问我她姐在哪儿,我笑着说你姐又没长在我背上,她就开心大笑,然后说罗师真好玩。我问她在这干吗,她努了努嘴说:“等人呗,喏,就那边那个女孩子。”,我顺了方向望过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我问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她告诉我说去了万寿宫。看她那张渐渐消逝了纯真的脸,我无话可说。
去了顺兴川菜馆,能够在这里吃上家乡菜,真不错。只有菜香,没有乡愁,民以食为天,不管南北西东。满桌菜肴,却终究不如妈妈做的菜好吃。
早早回了厂里,把放在桶里的那些脏衣服洗了。工友们出去玩了,四周静静的,丝毫没有新年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