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姥姥到底是怎么去世的，直到如今，我仍旧不敢问我的母亲。姥姥身体一向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去世是突然发生的。
我记得姥爷当时说，我要早知道她会这样，说什么我也不去赶集；我还记得从此我的母亲总是在家里西屋的床上躺着，甚至连饭都不吃，我无论什么时候进去，母亲总在抹眼泪。我还记得，我，我的哥哥，我的表姐表弟请假为发送姥姥扛旗（当时我们那里回民发送亡人，需要由孩子扛四面大旗，现在已经没有这个习俗了），我们从家里一直哭到坟地。一起发送的大人说：真没白疼这四个崽儿。那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距离现在已经18年过去了。
母亲说姥姥年轻时是个美人，母亲从未给过我详细的描述，这让我对年轻时姥姥的美总是模糊不清。直到上个暑假回家，母亲突然拿给我一幅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是一位20来岁的女子，是我的姥姥。姥姥年轻时当属清秀隽美，自带阳光的曼妙女子。（照片是老姨在姥姥娘家的一个亲戚家发现的，就拿回来冲印了三张大照片，放进相框里，我妈，二姨，老姨自己一人一张）
18年过去了，每提及姥姥，母亲没有不流泪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把隽美活进骨子里的女人成为了母亲最不能坦然提及的痛。18年，母亲对姥姥的怀念方式之一，就是向我们哥仨讲述姥姥生活在娘家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有时候我们会听到新的故事，但大多时候听到的还是姥姥离世最初几年里，母亲的讲述。故事也许是旧的，但母亲的眼泪总是新的。
姥姥娘家的祖上是在朝廷做官的，所以家境非常殷实，是个大户人家。姥姥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颇受全家的宠爱。母亲每在讲述的时候，都透着一种身为姥姥女儿的自豪感，连头都会不自觉的抬高，眉毛上扬。而母亲之所以不厌其烦的向我们讲述那大户人家，不仅仅因为姥姥曾经在那里无忧无虑生活过，也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母亲童年美好的时光，我总觉得是因为，母亲希望能通过这一遍一遍的讲述，就能让姥姥永远活在那种无忧无虑的环境中，而似乎从未受过婚后生活带给她的种种磨难，而且来生也再也不会承受那种磨难。
我问母亲，既然姥姥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姥姥会嫁给姥爷。母亲说，正因为姥姥家条件好，所以才嫁给了姥爷。姥爷年轻时，家里非常穷。姥爷到成家之时，早已经无父无母，而是跟着三哥三嫂生活。但是姥爷当时是乡里的教师，行为儒雅，人长得也白净利索。姥姥上过学，有知识。母亲说，像姥姥家这种家境好，又是书香门第的，嫁女儿不看穷否富否，挑的是人。
母亲说，姥姥嫁过来最初几年，姥姥每次从娘家回来，娘家都会大包小包的往回带粮食。除此之外，姥姥的母亲因为心疼小女儿，还总会偷偷地往姥姥包裹里塞一些钱。但姥姥对于姥爷家的苦日子却从不抱怨，从不诉苦，从不计较，姥姥就是这样一位安静的女子。这位女子对待生活永远保持一种与她的性格外貌及其和谐的安静隽美的心态，好似生活从未亏待过她，甚至有种一直眷顾她的错觉。
在姥姥的六个孩子中，姥姥和她大女儿的感情尤其好，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常常讲，姥姥总是偷偷给她买双鞋，偷偷给她裁件衣服。母亲说，姥姥心里的苦只会向她说上一两句，但总是微微笑着，好似那苦并不苦，只是略有些调皮而已。
姥姥格外的疼爱母亲，可能是因为，母亲是姥姥失去第一个孩子，经历了身体和心理双重磨难后，从生活中得到的第一缕希望，因此格外珍惜。其实，像姥姥这样对待生活的人，在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前，内心会比常人更加绝望，所以抓的时候会更用力。
姥姥的第一个孩子生在土炕上，土炕上铺着一层秸秆编织的剌人的席子。由于卫生条件太差，孩子出生后没几天就夭折了，而姥姥也由于卫生、营养、以及丧子的多重打击而瘫痪。母亲说，那时当教师的姥爷，每天只顾着学校，只顾着学生，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姥姥瘫痪没几天，姥姥娘家就来人把姥姥接走了。
其实母亲对于姥姥的娘家，除了那里有她美好回忆以外，母亲对那个家还抱有深深的感激。太姥姥派人把姥姥接走后，四处求医问药，医治姥姥的病。而姥爷也因为承受不住学校和家庭变故的双重压力而辞职转入乡政府工作。一年后，姥姥竟然重新站了起来，恢复如常。母亲说，即使这样，姥姥从未有过半句怨恨（这些都是母亲从姥姥自己口中以及姥姥娘家人口中听说的，再后来的事，都是母亲自己看到和经历到的）。
姥姥后来又相继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是都不及对母亲的疼爱。母亲曾经自豪地说，我的二姨还未成家的时候，曾经哭着大闹，说姥姥就知道疼老大，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而姥姥坐在外屋板凳上无动于衷地说，你要死了，死哪，哪臭块地。（二姨是六个孩子中心眼最多，性格最大大咧咧的，所以姥姥才会那样调侃她）
姥爷转入乡政府工作后，经常出差，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没有任何音信。姥姥就独自带着六个孩子在这个要钱没钱，要粮食也没多少粮食的家里过日子。母亲说，姥姥在娘家做故娘的时候，没干过活，没受过委屈，而如今过着这样的日子，却从未向姥爷抱怨过半句，家里的事全部是自己解决。倒是姥爷，每每回到家里，看到家里有被照顾不周的地方，却总是小声的嘟囔，慢慢地，姥姥开始失眠，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母亲说，姥姥在世的时候，已经和姥爷分屋睡觉好多年了。尤其，六个孩子渐渐到了成家的年纪，姥姥自己操心孩子的事情，还要忍受姥爷每次回家后发愁的面容，以及无尽的抱怨。那时的姥姥已经出现严重的神经衰弱。
姥姥是在她小女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还未满月的时候就突然去世的。母亲有时也会怨恨姥姥。母亲说，小女儿才刚刚结婚，就没了娘家可回，刚刚有人叫她娘了，她就没娘可叫了，她心里得多苦，怎么也不想想就走了。母亲说，姥姥刚去世那几年，她特别怕见人，特别是熟人，不敢出院门，非出去不可的时候，也得听听外面有没有人经过，一旦听到脚步声，立马就退回来，停在院子中间，愣在那里。
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母亲总是失眠，神经衰弱，吃过很多药，看过很多医生，流过很多眼泪，讲过很过遍讲过的故事。
我还隐约记得姥姥去世那天，放学回家的我，被一个从远处奔跑过来的小女孩突然拦住。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是谁，多高，头发多长，我只记得有那么一个孩子，她说：你快去你姥姥家看看，我看见你姥姥吊着（母亲娘家婆家是一个村子的）。我至今没有勇气向母亲询问为什么那个小女孩说姥姥吊着，吊着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勇气询问姥姥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至今我自身经历的与姥姥有关的记忆，只有21年前，她五岁的孙子去她里屋偷木柜下面的篮子里南瓜，她假装去追的背影；偷偷塞给我零花钱，弯着腰看我时那副慈祥的脸庞；扛着大旗发送姥姥时流过的眼泪；以及仿佛中有个孩子说吊着。
18年了，每次听母亲讲述姥姥，我都会像第一次听的样子去面对母亲，关于姥姥的事情我听不厌，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听母亲讲述。我希望听她讲述一切，不仅仅是姥姥，更希望是对父亲的抱怨，是对张家的不屑，是对李家的气愤，是对生活中一切大事小情的唠叨。每次回家，如若听不到她不停的讲述，我就会揪心，就会不安，就会刻意去提及，去调侃，问她和父亲有没有吵架，邻居李大娘的女儿最近有没有回娘家来住，张大婶的儿媳妇最近有没有欺负她婆婆。
近一年我总是失眠，回家有时会和母亲一起睡，母亲说我现在睡眠质量有些差。我调侃她说，最近看新闻，科学家经过一系列实验得出结论，母亲生理和心理上的一些疾病，传给女儿的概率非常大，姥姥失眠，你也失眠。母亲说，我在你姥姥去世的屋里发现一个自制的耳塞，姥姥失眠非常严重。我说，你失眠的严重性也不轻啊。其实，我并不是害怕母亲会把疾病传给我，而是希望母亲能为了我，把自己活得更好一些。正如我多么希望当初的姥姥能为了她的大女儿，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假如有来世，我只希望我的姥姥，那个曼妙的隽美的女子能活在一个曼妙的隽美的世界，而世界能还给那个女子一个曼妙隽美的生活，让她的大女儿尽完她今生没能尽过的孝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