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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太阳黑子《乌鸦落过的村庄》

2022-07-01  本文已影响0人  亚宁

冬天来了,随了一场落雪,寒凝大地,道路阻塞,西北风见天遛遛地吹,地里的农活想干也不成了。赵黑在大喇叭上给人们放了假,各家的大人便全天守在自家,围着火炉子取暖,坐在热火炕上吃饭。对于圈养的猪,被主人一个多月的好吃好喝好喂养,一个个膘情在突飞猛进。进入大寒节令,年关也就临近了,村里人家攒肥了的猪,便在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被宰杀掉,成为社员们一年辛苦后肉食上的补给。

一时间,一碗村人吃肉喝酒,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地油水不断。虽说家家缺少钱花,可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在这种滋润里,又一场更大的雪降临了,鹅毛一样的飘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把个大地铺盖的严严实实,一望无尽绒绒的白。

这个冬天里,疯子高远方人虽迷着心窍,嗅觉还是很灵敏的,加上因疯而无颜面之虑,村里谁家杀猪,他就游走在谁家的院子周围,最后也终能吃到一半碗施舍的饭菜。在家里守住的这些日子,他偶尔还能帮着老爹做点小营生,与儿子在一起会天性出几分亲情。只是他一身的肮脏,和那远远就能闻到的刺鼻的柴油味,成了家人和村民们除了疯傻外另一个躲避的原因。这一点对于疯子自身,却从不以为然,更不会把别人的呵斥记在心上,完全是生命本真状态下的我行我素。

赵黑自从遭了病痛后,对疯子也表现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关心。这一天,他特意把自己过去穿的一条黑棉裤,交给高老二让给疯子穿上,还特别嘱咐说:“今年天气冻的了得,你千万把远方看好了,要是跑出去,没人照料,真敢被冻死的。”高老二收了棉裤,对队长的话却反应冷淡,说:“真要是冻死了,那也是老天爷开眼了,让早早投胎转世去。省得他这么苦累人,自己也活受罪。”赵黑心里不是滋味,木呐了一下说:“你不能这么说。唉!要说那事,是我对不起远方。早知会闹成这种样子,天地良心,我是不会,不会用棒打他的。”

赵黑忏悔时,疯子就坐在门口的土台子上,两眼盯着太阳,一眨不眨。他对屋里的对话充耳不闻,是心有所思,还是和这白茫茫混沌一片的雪世界一个样呢?儿子小手冻得彤红,拿着一个由两小块椭圆形红纸,一根高粱杆扎成的风车,在院子里来回地跑着,嘴里呜呜着风的声音。疯子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呼地站起来,眼睛仍然紧盯着太阳。儿子停下来,看着疯爹,然后也顺了目光去看,小眼睛就被太阳刺得睁不开了。

高老二送赵黑出屋,表情显得有点激动。他是被队长的话给软化了,那种麻木的心理有了些活泛。赵黑看了一眼疯子,摇头叹息着走了,路过时还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

高老二喊儿子回屋换衣裳,见没反应,就拉了他进了屋子,拿起那件棉衣说:“这是人家赵队长关心你,送过来的棉裤,你把身上的油衣服给我脱了,换上试试。要说这棉裤,比你老子穿得这件厚实多了。”疯子接过来看了一眼,烫手似的一把扔了。高老二骂着捡起,再次要求,疯子退了几步,一转身逃出门去,跑进了冰天雪地。

想起了队长刚才的话,高老二不放心地提着那条棉裤,追着儿子在村里绕了半天。疯子像个小娃,老爹一追,他就跑,老爹歇下,他也伫足不动。碰见了村人,老汉免不了要诉上两句,村人听完了也走开了。高老二坐在一截土墙上气喘吁吁,想等一会儿冻了,他自会回家,便不再理会了。

疯子趿拉着一双破鞋,眼见老爹走了,一时没了情趣,在村里无目的地转了一阵子,又用眼睛盯了太阳看,哈出的热气在嘴前飘散着。他感到了寒冷,把手筒了起来,鼻涕流下来了,又腾出右手在脸上一抹。他就那么看一会太阳,走一段路,结果走出了村子,往公社的方向去了。

这种出走,对于疯子来说不是随心所欲,也没有任何情由,更不为什么目的,完全是一种自然状态下的游离。而所去的路线却从来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沿着一条由两道排水夹拥,冬天干涸,夏天绿草丛生,蛙声聒耳的土路,经几个村子,过一片不毛的盐碱地,到人家渐渐多起来的公社去。

疯子路过的第一处村庄,有十几个娃穿着各色衣物,在村外空旷的雪地上打雪仗,雪团在空中飞出一片亮亮的雪霰,喊声更是杂乱出一阵阵快乐的喧嚣。疯子路过第二处村庄,看到一个老汉赶着几头黄牛,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蹄印。一头牛哞了一声,又有两头牛也跟着叫,哞声在凛冽的冷风里,像几根柱体一样伸向远方。疯子脸冻得有几分生硬,两手拢在一起,抱紧了衣服小跑起来。到了离公社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泥土屋子,烟囱在往外冒着灰烟。他推开了虚掩的小木门,在院子里稍稍犹疑了一下,又推开了低矮的屋门,一身冷气地进去了。

这是一个孤寡老人的居室,生着一个小泥炉,炉子的一头通向小土炕,上面还接了几截火筒,和屋角的烟洞口相连。这是当地非常普遍的一种冬天取暖的手法,炕热了,用一块铁片或瓦片往洞口一挡,泥炉子的热量与烟便顺了火筒走,反之亦然。而且小泥炉省煤又保暖,火种可以连天不灭,很是方便。

疯子进屋后,探手在泥炉上烤火。躺在炕上的驼背老汉,咳嗽了两声,慢声慢气喑哑地说:“这么冷的天在外面乱跑,还不把你狗的冻死了。”老汉是认识疯子的。疯子要比一碗村中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更知名,这因为他无事而又特点显著地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不幸的故事更成为人们闲暇时品咂的趣味。

疯子被渐渐暖和起来的感觉刺激着,嘿嘿地笑出了一点内容。老汉又说了几句,疯子一句也不接洽,就有点失望闭上了眼。

一只猫在老汉的身边躬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喵,喵”地叫,慢条斯理地走到炕边,蹲了后腿支着前腿,斜着甜甜的猫脸观察着疯子。疯子不会与人聊天,除了自言自语,便是一脸痴傻的表情。但他对这只猫却有了点兴趣,用黑污的手试探地去抚摸猫的额头,猫温顺地接受了这分爱抚。

老汉一直是闭眼的,居然就看见了这一幕,说:“瞧瞧那脏手,你把我的猫给摸脏了。”疯子不理会,两只手合拢了去抱猫,猫“啊噢”一声,爪子在他的脏手上一抓,几道血痕便哧然在目。老汉呵呵呵像只老颧一样放声笑了。

走出老汉的小屋,疯子又在冰天雪地里漫游,快近中午时,他来到了公社所在地。遥远的太阳散漫出毫无热量的光线,雪被映照的有了几分质感,风似乎比上午更加的坚硬了。因为寒冷,街道上行人很少,偶尔出现的人也是紧裹了衣服,脚步匆匆。疯子茫茫然不知所去,被冻急了,一头拐进了公社小工厂的车间。车间里十几个工人穿着油渍的衣服,在被吹风机烧得火红的炉前,在打制和修理农具,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倒是热闹又温暖。可惜,工厂的领导,一个长头秃顶吊眼竖耳厚嘴青面的男人看见了疯子,嘴里极为反感地骂着难听的话,喊叫看大门的来把他了赶出去,。

疯子被赶了出来,走到一家小饭店门前,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车体散发出的柴油味,让他顿时对应了自身的兴奋点,绕着车身转了两圈,停步在锁着的油箱边,抓弄了半天打不开。司机从屋里出来,顺手提了一把放在饭店门口的扫帚,虚张声势诈诈唬唬把他给赶离了。

疯子并没有多留恋,似乎找到了一个愿望,趿拉着烂鞋快步往东走。在临近国道边上,他看见了那家多次光顾过的加油站里,摆放着十几个大铁筒,和一件能手工从桶中抽油的工具。加油的工人都被冻回到屋里烤火闲聊呢,疯子跑过去,毫不迟疑,毫不费力拧开一个油桶的铁盖,用那根抽油的软管连气都不换地猛吸。

被发现了,两个年轻人跑出来从疯子手里抢回软管,其中一个还给了他一拳。疯子勇敢地抢夺着,软管里还在流淌的柴油淋了一身。两个年轻人又气又急,连推带打把他赶离了油桶,恼怒地骂着:“这个柴油疯子,有几个月没来了,咋突然这么冷天又出现了。瞧瞧,这一口气喝了差不多一公升还多。他奶奶的,不怕喝死你个鬼东西。”

喝饱了柴油,疯子如饮多了酒一样,走路有点飘飘然,不停地打着嗝,脸上泛起了粉红色的色晕。他目光迷离,神情怪异,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从街的东头晃荡着西头,然后又返了回来。过了一会,喝进肚里的油,身体无法节制地从皮肤往外渗,通过屁眼往外滴漏,所过之处的雪上便留下点点污秽的油渍。

走了两圈后,疯子站在街心一个圆形的水泥台上,抱着空无旗帜的铁旗杆,缓缓地坐了下来。坐下来后,他先是有点犯困地打了一个盹,又好象听到什么声音,睁开眼就盯着天上西斜的太阳,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

风越刮越大,扬起雪粒给人的视力造成雾雾的效果。几个小娃吸溜着鼻涕,围在疯子的身边看,还用随处拾来的小石头打他。疯子不反应,这让几个娃没了兴致,先后走开了。

疯子从太阳里看到了一个生命的黑点,如初生婴儿的瞳仁。那个黑点旋转着,就走进了他的身体,在他混沌的生命里活动。那黑的光亮与温柔,纯粹与简单,让人获得一丝恋恋的依稀幻影。那是什么呢?疯子想起了自我,慢慢收缩了瞳孔,手脚僵硬地动了动。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站起来,趔趄着走向了有人出入的公社供销社。

供销社里有三名顾客和两名衣着鲜亮的女售货员。疯子是用身体撞开吱纽作响的弹簧门,摇摆着走到了地中间那个用汽油桶改制而成的大火炉旁取暖,对售货员尖嗓子喊叫让他出去根本不作理会,而且还伸出了双手,用一种合抱的状态烤火。

尖嗓子售货员走出了柜台,用一块绣花的手帕捂着嘴,拿一根量布匹的木尺点击疯子。另一个忙喊着说:“不要用尺子,弄脏了!用炭铲子赶他。”炉边有一个木头做的方形炭槽,里面堆满了拌湿的煤,还有一把小铁锹样的煤铲子。尖嗓子售货员把木尺放在柜台,拿起了炭铲子捅着疯子的后腰。疯子绕着炉子,转,尖嗓子没辙了,让另一个售货员过后面去找人。

疯子停在了炉边,感到腹内有一个大嗝要打出来,便顺畅了脖子,对着炉子“呃”地一声吐出一股油气,一团火呼地烧向疯子,转瞬间人变成了一个火球。售货员和几位顾客喊叫着躲向一边,火球“啊啊”着跌跌撞撞往门口扑去,带火的双手抱了门板时,身体已完全被火吞噬了。随着木制门板被燃着,门旁边的一堆货物也被点燃了,火舌开始了四处舔嗜。

两小时以后,烧得面目全非的供销社大火灭了,残垣断瓦里还往外冒着烟气。救火的人们一个个黑灰着头脸,提着桶,拿着锹和盆,立在现场周围,面对废墟嘁嘁喳喳低声议论。

公社书记从两个浑身发抖的营业员嘴里知道了着火的原因,一个电话打到了疯子所在的大队,大队又派人火速通知了赵黑,赵黑跑着去通知了高老二,人相随了往大队赶。因为下雪路滑,一人骑了一头骡子,到大队后和等候的人一碰面,又匆匆赶到了公社,接受了一通训斥,才被指引着在废墟里看到了烧成黑炭的疯子的尸体。

赵黑从公社要了一个麻袋,与高老二合手把焦尸装进去,扎了口子,绑在骡子的后胯上,颠簸着一路无话回到一碗村。遇到村人打招呼,两人谁也不去搭理,径直到了高家,卸下麻袋,各捉了两个角,把如一只死羊重量的疯子尸体,放进了那间黑屋的冷炕上。

赵黑这时才说:“今天上午我还给你安顿看好了他,看好了他,跑出去会冻死的。这到好,没被冻死,却被烧死了。唉!你老汉让我咋说才好呢。”高老二麻木着,对儿子的死多少还有点解脱的念头。他看见了放在炕头的那条黑布棉裤,一种联系倏忽在脑子里闪了一下,说:“队长,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要不是我让他换你送的这条棉裤,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赵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木木了半天,说:“这事你晚上就先不要嚷了,我去让田木匠给连夜打棺木吧。下葬的事等明天天亮了,由村里来安排。”

太阳落山了,暮气四合,但雪映着天光,使黄昏并不那么暗,显得光色暧昧,意韵不清。村里的人家早早饮完了自家的羊,喂饱了上架前的鸡,早早地上了灯,挡上了门帘窗帘,一家家守在热炕上,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开始熬过冬天又一个慢长的黑夜。

赵黑从田木匠家出来,脚步沉重地回到家里,两个娃正在灯下写作业,黄脸婆坐在炕的一角,手里纳着鞋底,穿引两下停一会儿,不知失神在想什么。看见男人回来,才精力集中地问询,又下地从饭锅里拿出了留着的晚饭。赵黑洗了手,草草地吃了几口,躺在后炕的棉被上,一声不吭,半迷着眼想着疯子要是没疯,要是真上了大学,要是……,确实是个学习的人才呀!

黄脸婆招呼两个娃过里屋睡觉,出去锁院门拿尿盆,回来又铺炕展被子。赵黑身子挪了挪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黄脸婆说:“又咋了,从一进门就见你不对劲。”赵黑叹息说:“疯子死了,临死还把供销社给烧了。”黄脸婆“啊”了一声,又有点不明白了。赵黑简略地讲了一下情况,黄脸婆说:“快死了算了,一天四处乱跑活受罪。死了对老高二也是个解脱。”赵黑白了一眼没吱声。黄脸婆又说:“他把你砍成这个样子,现在死了,你还咋可怜他啊!”赵黑训斥说:“妇道人家,你懂个甚。”黄脸婆不服气说:“我不懂,你懂。你懂你不要忘了吃药。我先睡了,省得一会儿看着你难受。”

提前服用麻药,可以缓和生物钟之痛,这是赵黑受了半年罪后,摸索到的一种解决办法。

黄脸婆自管睡了,赵黑躺在炕上的想前思后,总摆脱不了对疯子之死的不安,便转移思路,想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村里的秘密,一桩心事如巨大的影子压了过来。当头痛的火苗在大脑里往起窜时,忘了吃药的他才着急起来。一切都晚了,为了不影响老婆孩子,他快手快脚穿了衣服,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双手哆嗦开了院门,脚步匆匆跑向村外。在雪地上,他咬牙切齿,压抑声音,摸爬滚打地熬过了那生不如死的一刻。

疯子的葬礼是第三天上午举行的,在赵黑的主持下,议式简单,行动紧凑。天冻的厉害,来送行的村人只有十几个,且多是高姓族人。临时赶制的柳木棺材,有几处还露了窟窿,由四个人轻轻松松抬着,在静悄悄中完成了下葬。同时也把一碗村一个悲剧的人生,交给了大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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