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_下卷（10）魔王篇，渔阳鼙鼓动地来

从美浓岐阜出兵越前，大致有三条道路可供选择。最直接的，自然是从美浓北上，走中野河内口或刀根山口两条大路直放敦贺。这也是当年斋藤道三在位时，越前与美浓交战惯用的路线，两国守备的重中之重，陈兵深厚，唯恐有所疏忽。

中间一条道路则是转道北近江，也能突袭越前。不过江北之地归属浅井氏所有，浅井作为织田与朝仓共同的盟友，正在两者之间努力斡旋，务求绥靖，织田信长也不好意思逼迫太甚。

左侧一条走若狭的路线，常常被时人忽视。浓尾的大军如果从若狭侵入越前，必须绕道偌大的琵琶湖，等于说将自己的后路粮道完全托付给了江北的浅井，等闲不易采纳。然而兵走若狭，也最出乎越前的预料，相当于一拳打到朝仓的软肋，好比说德国绕路阿登森林攻击法国，极为贴合兵者诡道的要义。

织田信长出兵若狭，也与当地局势的持续动荡有很大关联。

若狭守护武田出身甲斐源氏。当初源赖朝创设镰仓幕府，源氏义光流的武田信光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勋，武田受封甲斐、安艺两国守护。室町时代，安艺武田分出支流迁居若狭，自此成为当地武士门阀的带头大哥。

甲斐武田信虎、信玄父子相争，若狭武田也有同样的毛病。武田义统自己就是借助越前朝仓的力量推翻父亲武田信丰，艰难上位。虽成守护，武田义统弹压不住桀骜的豪族势力，国中叛乱此起彼伏。朝仓义景眼见武田义统无力掌控全局，生出心思想要扶植武田元明来染指若狭。

永禄十年（1567年）武田义统过世，嫡子武田元明继位，逸见昌经等叛乱势力越发自行其是。朝仓义景借口保护盟友武田氏，发兵若狭，将武田元明掳掠到一乘谷城软禁起来。

朝仓的行为未得幕府认可，说好听点是维持地区稳定，维护越前核心利益。落在周遭别国的眼中，可就是公然藐视对幕府的庄严承诺，严重侵犯若狭一国的主权与领土完整。

织田信长出兵若狭，膺惩越前，手执大义名分，简直就差挥舞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帜。江北的浅井拼命解劝双方“务必在当前形势下保持克制，避免任何可能加剧紧张局势的行动”，只是徒劳无益。

元龟元年（1570年），织田信长联合德川家康的军队杀入越前，朝仓在若狭一线防备薄弱，支城手筒山城和金崎城旦夕陷落。朝仓义景被迫放弃敦贺郡，一乘谷陷入危急境地。

与其他战国早期大名雷同，朝仓所以傲视北陆，全仰仗一门众的支持，尤以大野郡司、敦贺郡司和安居家三家为最盛。朝仓宗滴担任敦贺郡司，把持越前军务数十年，敦贺众隐然已是家中翘楚，唯我独尊。久而久之，家主朝仓义景终归心有忌惮，想着要煞煞敦贺的气焰。

宗滴生前收宗淳孝景的弟弟朝仓景纪（即朝仓义景的叔叔）为养子。朝仓景纪隐居之后，朝仓义景开始着手扶持大野郡司家的朝仓景镜和安居家的朝仓景健，打压敦贺郡司家。景纪的长子朝仓景垙参与加贺作战不利，被逼自杀。次子朝仓景恒继承郡司，敦贺众已在家主清洗之下夺其帅失其志，昔日雄军转脸变成熊兵。

等到信长的军队从若狭杀入敦贺，朝仓景恒孤掌难鸣，不得已放弃城池逃往一乘谷。朝仓义景趁机废除敦贺郡司，将敦贺众置于自己的直辖指挥。宗滴时代百战之师至此成流水之势。

丢掉敦贺，越前朝仓岌岌可危，急忙派人向北近江喊话唇亡齿寒。江北的浅井氏此时也是地位尴尬，颇难以自处。

浅井原是北近江的豪族，发动国人一揆推翻京极氏，这才下剋上做成江北半国之主。江南六角舒展筋骨，江北浅井唯有匍匐，依靠越前朝仓的同盟才勉强维持独立。是以浅井久政为首的老一辈人物很是感念朝仓氏的恩德，心心念念要有所回报。而后一辈的浅井长政与织田信长结盟，攻灭江南六角，见识到大时代的潮流，自然心向尾张，跟着织田有肉吃。

浅井家纹：三盛龟甲剑花菱

结果如今朝仓与织田交战，夹在中间的江北浅井家中也是分成两派争执不休。一边说：“今夜都是越前人。”另一边就回说：“为战争叫好的全是傻瓜。”然后就是“叫好的不都是傻瓜”，“不叫好的才是傻瓜”......来回套娃，没有休止。

这时派到浅井的朝仓使臣苦苦哀求，来了一出《哭江北》：

织田无道，封豕长蛇，以食上国。欲有天下，政从尾张。

寡君出在草泽，使来告急。

越前使臣申包景镜这一出放声大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浅井上下无言以对，大事遂定。

织田信长亲率军队离开京都，北上若狭是元龟元年（1570年）四月二十日。信长当时宣称的领地有浓尾、伊势、南近江以及近畿部分地区。伊势与江南两地甫入夹囊，务求安抚，近畿一带敌对势力蠢蠢欲动，亦不宜动用。信长最终还是从自己的基本盘美浓、尾张两国抽调两万大军长途跋涉，绕道间行。行至若狭，当地豪族纷纷归附，加上德川家康的盟军，总兵力约在三万左右。

四月二十五日织田侵入越前开启朝仓征伐，仅用了两天光景便攻破手筒山城和金崎城，敦贺郡指日可下。二十八日织田信长得到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妹夫浅井长政悍然出兵，切断了织田军的退路，六角残兵也趁机嚣跳近江，腹背两面朝仓与浅井的联军高达五万。一时间八方四面干戈动，仓惶退路全截断。

传说当中织田信长是收到妹妹织田市的“小豆袋”才醒悟大难临头。小豆袋两头用绳索紧缚，暗喻织田将要遭到浅井与朝仓的夹击。信长当机立断，留下木下藤吉郎和明智光秀在金崎城殿后，大队人马迅速掉头撤退。

金崎撤退

信长沿着琵琶湖西岸撤至近江朽木谷，叫朽木元纲挡住去路。之前臣服织田的松永久秀亲自前往，说服朽木元纲投靠织田，信长这才经由朽木返回京都。由于江南六角残党到处煽风点火，信长不得不将手下兵将分驻各地以维持基本的交通联络。之后织田信长在少数侍从陪同下匆忙自京都奔逃美浓，途中遭遇六角一方的杉谷善住坊铁炮狙击，幸未受伤。五月二十一日信长方才狼狈回到岐阜。

至于担任殿军的木下藤吉郎在大队人马离开之后，布置属下严阵以待，凭借铁炮大举杀伤追击的朝仓兵士，徐徐后撤，居然全身以退。金崎殿军是木下藤吉郎在信长这里崭露头角的首度功绩，原本被当作弃子，结果全须全尾超额达成目标。织田信长自此对藤吉郎刮目相看，将之视作可以独当一面的领军人物。

日后战国三英杰之一的丰太阁便是起步于金崎殿后的危急时刻。

元龟初年浅井长政的背刺大概可以算是织田信长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叛卖。信长身为三之子，命中注定经历三次背叛，一次为爱，一次为财，一次为血。这一次便是因为浅井与朝仓两家牢不可破的同盟之爱呢。

除开感激朝仓，浅井一族其实对织田信长早有怨艾。信长江南攻略时，江北浅井出力颇多，结果功成之后信长全无封赏，等闲以一门众视之，把江北当作浓尾的藩属领地。越前征伐，浅井上下很有一些兔死狐悲的感觉，都觉着朝仓垮台之日便是浓尾吞没江北之时。

朝仓、浅井、六角三家同盟，织田信长陷入到山河处处有征尘的艰难处境。柴田胜家因为六角义贤煽动的国人一揆，困守长光寺城，断水绝粮。柴田被迫劈碎水瓶，誓死突围，这才杀退敌军，赢得“瓶割之柴田”的美誉。柴田身为家中首席，尚且窘迫如此，其他领主家臣皆左支右绌，勉强支持。

坚持到六月，六角义贤的一揆势力进入野洲川一带。柴田胜家与佐久间信盛合兵一处，在野洲川北岸的落窪乡痛击一揆，六角家重臣三云定持以下七百八十余人战死，一揆总崩，南近江的局势这才渐趋稳定。

江北一线，南下作战的朝仓、浅井联军遭到木下秀吉的顽强抵抗。看看讨不到便宜，朝仓军返回越前。留守的浅井方守将堀秀村与樋口直房二人和秀吉麾下的竹中半兵卫是老相识，竹中一番调略，浅井二将欣然倒戈。

六月十九日，得到秀吉军报的织田信长率军一万五千人自岐阜北上，挺进江北，着手报复妹夫浅井长政的叛卖行为。

六月二十一日，织田信长与江南的驻军会师，而后布阵虎御前山，威胁浅井家本据小谷城。虎御前山位于小谷城西南，地势险要。信长派遣众多将领出击，烧毁小谷城城下町以及周遭村舍田地。城中的浅井长政自知不能敌，闭城不出，专心等待越前援军。

小谷城经历三代经营，城坚堑深，非一时半刻能够轻易拿下。织田信长因此改变战略，移兵南下，合围横山城。横山城是浅井方小谷城与佐和山城之间的中枢要点。一旦攻占，守御佐和山城的部队便会失掉支撑，成为一支孤军。而浅井一方也就丧失南下美浓甚至京畿的前驱堡垒，只能陷入被动挨打的地步，这可是浅井长政所不能承受的损失。

六月二十四日，织田信长移动本阵至横山城北、姊川以南的龙之鼻地方。当天德川家康率领五千三河兵抵达，织田、德川同盟的总兵力计近四万。

江北这边，朝仓景健率领的八千越前援军终于赶赴小谷城。浅井与朝仓的联军兵力约一万三千人。六月二十六日，联军南下，布阵大依山，此地与横山城隔着草野川和姊川两道河流，地势较高，正好可以窥视织田军的动向。

织田这边主力强兵还在围困横山城，希冀能在北兵发动袭击之前攻破城池。如此一来，位于龙之鼻的本阵反倒身处围城部队的大后方，江北联军的正前方。对于浅井、朝仓来说，信长的本阵好比是乱花迷人眼，叫人如何放得下。

六月二十七日，大依山的江北联军反向下山，移动队伍。织田信长只当对手放弃救援，打算撤兵北返，不以为意。

六月二十八日凌晨，浅井、朝仓的江北联军突然渡河，直趋信长本阵。织田信长一生三大合战之一的姊川合战于焉拉开帷幕。

北军的朝仓氏自三田村出发，争渡姊川，目标是兵力稍弱的德川军势。浅井一方自野村出发，以矶野员昌为前锋，目标直指龙之鼻的信长本阵。

姊川合战布阵图

织田信长窥见江北联军的动向，晓得用错了计策，将自己的弱腹袒露给了敌方看。他心里倒是不慌，一来己方毕竟实力雄厚，临时调遣围城的兵团前往解围，犹未晚也。二来左边还有德川的三河兵掩护侧翼，缓急可用。

而浅井、朝仓这里则另有盘算。依照北军想法，德川家康的三河兵远道而来，又是在自己不相干的客地作战，战斗意志有限，估计只是来打卡做个秀。朝仓大军押上，以泰山击一卵，轻易就能拍死德川。而后侧翼包抄，与浅井一道夹攻织田，斯事无有不应之理。

两边都算盘打得飞快，自以为智珠在握，天下我有。孰料这天底下最靠不住的，第一个是男欢女爱的心，第二个就是开战前参谋官的纸上蓝图。你看那天下第一的钢铁洪流，以万乘之国，决匹夫之怒，还能打成如堕泥淖，甘苦自知。人人都以为孔明再世，真上到战场多半就是猪哥瞪眼。

朝仓兵势雄赳赳气昂昂跨越姊川，迎头撞击酒井忠次率领的东三河众。酒井兵力虽弱，却有如临海的礁岩，死战不退。朝仓势突击不果，被迫将兵力左右延展，计划用钳形攻势瓦解德川军的抵抗意志。两军在姊川一线陷入绞杀，白刃血纷纷，关山未解围。

反倒是原定起牵制作用的浅井一侧，有了重大的突破。

信长因为大兵团尚在调动当中，起手拿来阻挡浅井突袭的就是身边精锐的马回众坂井政尚、池田恒兴、森可成这三支人马。坂井坚持未几，便在北军前锋矶野员昌狂飙突进之下崩溃，接替的池田恒兴亦不能久，很快就狼狈后退。

此时从横山城下调遣而来的木下秀吉、柴田胜家各个兵团匆匆就位，尚未展开阵型。虎狼一般的矶野员昌咆哮而至，织田士卒立地未稳，还没搞明白战场的东西南北，仓促间就叫北兵一举溃碎。

只见那织田家死尸骸堰住江心水，下溜头淋流着血汁。茸茸蓑衣浑染的赤，变做了通红狮子毛衣。杀的他憨血淋漓，交浓尾托推，一霎儿番为做姊川鬼。青鸦鸦岸儿，黄壤壤田地，马蹄儿踏做捣椒泥。

兄川大合战之图 歌川国辉作

传说北军当中远藤直经的队伍杀破织田信长十三段布阵，直趋龙之鼻本阵。信长无奈之下，向南移阵三百米。

旗指动摇，士气崩沮，织田势竟因为浅井这雷霆一击落入到危极险极的穷厄境地。

（第十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