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云的岛屿
为了破碎而圆满,
为了分别而重逢。
一道闪电劈在他的右边,他惊吓着侧翻躲开。雷声紧跟而来,恐惧的声音几乎让他耳聋。
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推行着左冲右撞,他比夺路而逃的犯人被掀翻在地还要狼狈。
突然,面前聚集的巨大乌云像一座形状古怪的岛屿,中心一支云峰斜着直插天际,仿佛就要断掉。他就要被那股无情的力推入这充满闪电的牢狱,迎面几乎要撞上……
身体的失重感犹如一脚踏空,那种不在潜意识预料中的惊吓让他猛然醒来。窗外公共汽车嘈杂的引擎震得玻璃就要碎掉,但他只感到满身汗水,嘴里发干。
吃一大口昨晚剩下的面包,喝一口矿泉水,一起咽下时食管涨得发痛。捂着喉咙,久久望着窗外,一大团洁白的云朵,像新采的棉花堆成的巨大的圆锥体,在蔚蓝色的背景里缓缓漂移,他看得失了神。
那种镇静人心的力量真的是来自于那团看起来无比柔软、明亮光洁而又无时不刻在变幻的东西吗?
神经疾速的电刺激,把那电闪雷鸣、云岛倾覆的场景倏忽带到他的眼前,要驱赶什么似的手一抖,矿泉水瓶应声落地,水像无声的语言,默默覆盖了满地。
收拾好一切出门时,那座云的岛屿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几缕轻烟似的云痕。阳光无遮无拦地打在他的身上。低头看自己在楼梯上扭曲的影子,时而与光明对立,时而与黑暗消解。
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转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一直走到树荫渐深处,他在一家花草扑迭的庭院下停下脚步。
这时是五月,透过锈迹斑斑的花式栅栏,可以看到一棵梨树在一角忘我地开着白花,富含母性的气息吸引着几只小粉蝶。而万年青还是一如既往,苍翠逼人。
而院子中间,精致的复古式喷泉正冒出雪白晶亮的喜悦浪花,他知道那下面有一条玻璃盖顶的水道,里面游曳着鱼,飘荡着细细的水草。
他抬起泛白的指关节,在木门上轻敲了一下,出乎他的意料,门马上就开了,其实是根本没有锁。
他推门而入,看见这个小小的庭院丰富起来的细节:
门边斜倚着小锄头、铲子,檐上挂着米兰,窗边放着白色圆形花盆的小番茄,窗帘由沉闷的黑灰变成了淡绿,沿着墙有一片刚刚翻过的土壤……
“你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问候。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她穿着沾满泥土的围裙,手里捧着一株葡萄幼嫩的苗。
“过来帮我呀”,他默契地走到门边,拿起小锄头,跟她来到墙边,见她把土翻松,把手里的东西安置牢固,浇足够的水,再盖上干枯的稻草。
“很快就会有葡萄吃啦!”她说这话时满含着期望和欢快,其实他知道,她从未对任何事抱有过希望,哪怕有,也是转瞬即逝的,犹如沸水的蒸汽消失得一样快。
最后能看见的,只是天空里飘渺无依,不知何时掉落何处的云朵。
葡萄成熟看起来是多么遥远的事。
她脱下手套,说“等我一下”,然后走进了园艺室,从相通的厨房出来,已换了麻纺衣服,披着一块丝质的蓝色披肩,手里端着腾腾热气的红茶。两个人坐在藤木椅子上,不发一语,时不时啜饮一口红茶,一同望着那没有植物掩映的西南角,云在流动。
手里的茶杯凉了,他站起身,说:“走了。”
她一点也不吃惊,“好,何时再来?”
“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送他跨过高高低低的台阶,踩过鹅卵石的小路。
她停下了脚步
“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我可能不会在这里久待”
他一惊“那你为什么还要种那株葡萄”
“因为我看见了呀,它生在垃圾堆旁边,如果我不移栽它,它很快就会被掩埋。”
他无话可说,就像几个月前她来找他时,一样的无话可说。他终于开口问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因为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她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
他的眼睛闪过一种既欣喜又痛苦的表情,“那现在呢?现在为什么又要走?”
“因为时候到了。”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走过那扇门,那座花与叶中的红砖房又恢复了那独立的姿态。天边的云急匆匆地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艳阳下,他们的一段对话:
“你以后要干嘛?”
“我要当个画家!你呢?”
“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两人痴望着远处的山,看天空印在山脚下的湖里那旖旎的影子。其实他心中的未来也只是淡淡的影子,能否成为以及如何成为一名画家是他从未来得及思考的问题。
他们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女孩脸上却总是流露着一种近乎忧思的东西。
他知道她那下落不明的父亲和脾气暴躁的母亲,但那表情里除了缺失的关爱,还有一种坚定。也是由于这难得的坚定,他在小学乱哄哄的操场上一眼看见这个明明站在队伍里,却好像游离在队伍之外的人。
他们曾一同去看湖,看河,看海。
每当修建了新的堤坝或者修葺新的河道,他们一起去看工人在太阳下、在阴雨里,把石块垒到河的两边,驯服这桀骜的水流。
记得有一次,突然看见,云朵像气球一样飘飞而过,在水面上留下洁白的阴影,他们不约而同地欢呼,相视而笑,久久沉默。
直到光线暗了,空气凉了,她站起身,拍拍衣裳沾上的泥土,
“走吧”
“再呆一会儿”
“时间到了”
他从不知道她如何判定时候到来与否,他也从未问过。也许她只是等待着一种感觉的消退,犹如潮汐,自来自去,只是没有周期。
也许正因为这样,在她说明即将远走高飞时,他一样没有阻拦,只是在她离开之后开始感觉到这份联系的力度,撕扯到灵魂深处。
每一次看见云朵掠过水面,那巨大的泡沫状的形象,他都会想起他们一起奔赴河流、湖泊的情景。
时间久了会觉得那根本是梦。他逐渐成长,这段少年的往事如同一枝新折的扶桑花,渐渐花瓣凋零。
他终究还是去学了画,那一段无心的对话成了现实。
离开家乡时,他试着去体会她的心情,临了上车前的一刹那,却决定不回头。闭上眼睛好久,睁开眼已经是陌生的房子与街道。
学校生活是安静的,他的画笔总是比别人先秃,颜料也买得最勤。画肖像、静物渐渐熟练了起来,水粉、油彩经常沾在上衣上,让他看起来专注得可怕。有时端一杯咖啡在新建的大桥上吹风,觉得什么都远去了,连自己都不剩。
他在落地窗前支起画架,用灰,用紫,用红,泼洒在空无一物的画布上,却出现布满光泽柔和的层积云的天空。
他开了自己的画廊,在安静的一条河边,整栋建筑笼罩在常青藤的潮水中,如同树精地怪所在。
楼下展厅,楼上是画室,平时也会教一些学生,填补一下日常开销。他试着画出头脑中见过的人物,当做一种必要的敏锐感觉训练。有看画的学生,也有买画的商人……
接着他追溯着自己的命运之河,形形色色的人迎面走来,他们笑、轻蔑、温和、冷漠……时光在童年停了下来,他猛然发现自己如何也想不起她的形象,只记得天空中那逐渐聚集的云,像一座城,像一处岛,无根地漂浮。
十多天之后,她出现在他画廊的门前,毫无预兆又像赴一场约会。手里提着的大皮箱里装着许多的未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认。
她站在门前,眼睛里含着热泪,默默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原谅了一切,也许从未记恨过。他们一起参观画室,看散落在各个角落关于天空和云朵的习作,一起聊天,昏黄的灯光亮了整夜。
但她从不提来这里的原因,只是说:
“我需要一处房子,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多久?”
“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
“好,北边正好有房子出租,明天去看看?”
“嗯”
她时常来画廊转转,当个门外汉品头论足几句,他看见她脸上的忧郁会消失那么几分钟。
有时他在教画,学生画得很不理想,他只好一直指导,她就在沙发上看书。于是许多大部头的书从她的皮箱子里转移到了他家的沙发上。偶尔拾来看看,是一些从未读过的作家。
他时常怀着莫名的心情长时间地注视她看过的书,那些有着华丽粗糙封面的思想的汇集。
有一次,他在窗前画自己刚刚有灵感的作品,偶然停下来侧过脸看那边的她,长发遮住她的脸,但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她在哭。
一直觉得,一个人真心哭泣的时候,什么样的劝慰都是多余的吧,能毫无顾忌地流泪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继续着面前的描绘:清晨草叶上巨大晶亮的露珠颗颗掉落,折射出美丽的光芒。细碎的花点缀其间,远处山坡上站着牧羊的少女。
他的画总有一种童话的气质,带着河水微凉。等画完成时,她已经睡着,腮边泪痕还没有干,手里依然抓着一本书,轻轻抽出一看,是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一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他应该有所预感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的休憩,现在又该背上行李上路了。
他转身看了一眼道路的尽头,只看得见满眼新绿。
在她离去许久之后,他才知道她是一位水景设计师、
在网页上看到她的作品,充满了现代感,可在哪里仿佛有着少年的影子。当漫天云影又再一次呈现在水面上时,他终于知道那是什么。
掉落在他家的书籍,她始终没有来取,可看见那些精心挑选的篇目,又觉得是份珍贵的礼物。在沙发靠背和垫子之间夹着一本布绢封面的书,最后才取出来。是冈本加奈子短篇小说。
他一页页地翻过,第一次有了耐心去审视除了画以外的艺术表达形式。
里面有一篇《鲤鱼》:
和尚日日送食物给河边船中落难的女子,日久生情。然而此事终于被其他僧侣知道,他无奈只好坚持说那是一条鲤鱼。无论别人如何质问他,他的回答只有一个意像:鲤鱼。
而在这毫不成立的对答中,他有了自己的顿悟:
所谓顿悟,就是透过体验生命的普遍性、流动性,来理解小小的一条鲤鱼其实也充满了天地间所有的道理,进而明白恋爱并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绝对不能因为这一小部分而让人生停滞不前。
看到这里,他关上了书扉,在几个小时的沉默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把那些书慢慢读完,回味间有什么东西突然烟消云散。
走在那栋小房子夜间清凉的街道上,喝一口手里的冰啤酒,仰头看微蓝幽暗的天空,星星像天空上开出的小洞,泄露了天堂的光亮。
坐在藤椅上直到灯火一盏一盏地支撑不住,闭了眼睛。困意来袭,那晚的梦里,他终于降落到了云朵上面。
那里有着土地的踏实、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