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难过
女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一定要好好爱她们。
01
无论李医生强调多少次江夜漪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那个男人都顽固地认为女儿是个哑巴。
“哑巴”。父亲每次在同事面前别扭地说出这个词时,眼里永远都是羞耻和难堪。
在江夜漪模糊不清的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个家一直都是僵冷的,这种死气沉沉的僵硬氛围直到江子青出生,才慢慢好转起来,家里也渐渐多了几分继续生活下去的盼头。
江子青比江夜漪小两岁,是个天才,五岁就能完完整整地背下几十首唐诗。
那天中午,父亲亲自给家里人打了个报喜的电话,用欣喜若狂的语气大声说:“姜月生了一个很健康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江子青,望子成龙的子,青色的青。”
是舅舅接的电话,他乐得喜上眉梢,“好名字!”
然后父亲挂了电话,舅舅向一脸紧张的家人们通报喜讯。家里顿时一片欢腾,爷爷高兴得连眉毛都在抖,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奶奶和姥姥拥抱在一起,庆祝孙儿的出生。
三岁的江夜漪穿着干净的衣服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和家里热闹非凡的场面十分不符。她雪白的手上拿着一本绘本,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冷静到几乎是冷漠。听见舅舅充满喜悦的大嗓门时,她连头都没有抬,只是安静地把膝盖上的绘本翻过一页。
姥姥最疼江夜漪,她乐颠颠地迈着小碎步走过来,抱了抱江夜漪说:“夜漪,妈妈给你生了个弟弟陪你哟!你当姐姐啦!开不开心啊?”
江夜漪什么都没说。静了一会儿,她扬起脸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静美如花朵绽放。
姥姥满意了,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江夜漪分享着脑海里未来美好的日子,但每一句话里都少不了“子青”二字,仿佛“未来美好的日子”就是围绕着江子青的。
江夜漪侧着头听,脸上还盈着浅淡的笑意,乌溜溜的黑眼睛里弥漫着异样的光。她的瞳仁颜色似乎比一般人要深,像漆黑无边的冬夜。
这样说了好一会儿,奶奶突然过来把姥姥拉了过去,她说:“哎哟,夜漪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呀!”她看都没看江夜漪一眼,就自顾自地把姥姥拉走了。
江夜漪低下头继续看书,耳边落下几缕柔软的发丝,她抬手撩了撩,把发丝别到耳后去,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黑瞳仿如夜空,盛满了所有的星光璀璨。看着家里人个个欢欣雀跃,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表示。
那个口型,看起来像是“江子青”三个字。
她不难过。
02
但江夜漪不是个哑巴。她会说话,一直都会。
小时候被确诊大概只是因为声带没有发育完全而导致的,但等声带慢旁人一步发育好,她也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说话了。她不怨谁,反而很庆幸自己看清了父母的“真面目”。
但即使如此,她偶尔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她不是个“哑巴”,父母会不会像待江子青那般好一样去待她?
不过也只是“偶尔”了。
从初中开始,奖学金的获得者就一直都是江夜漪。她努力摆脱对父母的需要,更加努力地去自己满足自己,竭力不再依赖父母。
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全校第一……这些都是江夜漪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她其实特别想跟父母说,你们看,没有你们我还是过得那么好。
即使父母从来不去注意。他们注意的焦点,也从来都是江子青。
江子青聪明,他们就给江子青报了一大堆兴趣班和补习班,什么奥数、英语、语文、美术、篮球、钢琴……江子青总是笑眯眯地服从父母去上各种班满足他们,倒让父母愈发喜爱江子青,也愈发冷落江夜漪。
实话实说,江夜漪对于江子青,没有任何感想。没有作为姐姐对弟弟的喜爱,也没有作为姐姐对夺走自己地位的弟弟的厌恶。她跟江子青,一点都不熟。
江子青倒很喜欢江夜漪,每次见到她都是笑吟吟的,笑得让江夜漪心里一颤,但还是用一副对待父母的冷漠表情看着他,转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早上上学,晚上打工,这样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不需要改变。
她不难过。
03
江夜漪在蛋糕店里忙碌着,她手脚麻利地打包起客人要的草莓芝士蛋糕递给客人,又匆匆给客人找零。
等客人满意地离去,她弯下腰整理柜台。店门口挂着的风铃“丁零零”地响了,她没有起身,继续用浸水的抹布擦着柜台,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请问您是需要——”
清脆流利的问话声被柜台前那个男孩万分错愕的声音打断,“姐!?!”
江夜漪一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江子青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她的手顿住了,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会说话?!”江子青依然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他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头发被汗浸得湿漉漉的。
江夜漪的表情冷静下来。她淡漠地接上刚才的话:“请问,您是需要些什么呢?”
江子青答非所问地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不告诉爸妈你会说话?你在学校里,好像也不怎么说话的吧?”
江夜漪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位客人,如果您不需要我们的服务就请离开,我们还需要招待其他客人,请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江子青愣住了。他慢腾腾地拿出一张纸币放到柜台上。“来一瓶冰镇汽水。”
江夜漪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拿出一瓶冰水,推了过去,以及找给他的零钱。“剧烈运动后最好还是喝水。”她风轻云淡地说。这样算是不辜负他叫的那声“姐”了。
江子青看着这个平日里对他无比冷漠的姐姐,咧开嘴笑了。他接过冰水,拧开瓶盖大口灌了下去。喝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拧紧瓶盖,对她说:“姐,能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江夜漪忙活着,雪白纤细的胳膊扫过玻璃柜台,她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淡淡地盯了江子青一会儿,“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爸妈你不是哑巴?”江子青却干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江夜漪皱了皱秀气的眉毛。“告诉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再者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我是一个哑巴,是你们自己这么认为的。”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怨气。
江子青语塞。他知道父母对姐姐的态度很恶劣,也知道父母欠姐姐的太多,但……他看了看江夜漪,把最后一点儿水灌了下去。
可能是江夜漪的性格过分沉静,才会对这些不公的事情这么平和吧。
江夜漪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漠然地在柜台那边儿说:“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就算我不是个哑巴,他们又能对我好多少?”她甚至懒得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
江子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我要告诉爸妈吗?”
江夜漪嗤之以鼻。“你问我干什么?”她反问。
“……就是问问你。”江子青把头埋得更低。
江夜漪笑了。“如果你不想我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更难堪,你就不要说多余的话。”她擦干净了柜台,扭头走进了店后。她扔下一句:“你该回去了。太晚不回,他们会担心的。”
江子青站起来,捏着空瓶子走出了蛋糕店。他突然转过了头,“姐,你也早点儿回去。”
江夜漪的声音悠悠传了出来。“我还要去书店做作业。”她站在阴影里,声音听起来极冷。
江子青看着她。少女的侧颜典雅清秀,柔软的黑发被利落地束成马尾垂下,衬托着她格外白皙的皮肤。那双眸子清澈美丽,却因为容纳了阴影而显得落寞。
江子青离开了,头一直低着。
江夜漪目视他远去。她刚刚放掉了一个改变自己处境的机会。
但这个改变的机会也有可能改变得更差。
她不难过。
真的。
04
江子青最终还是没有告诉父母,而是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活在父母的宠溺中,只是看江夜漪的目光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江夜漪怀疑他在给她刻意制造秘密泄露的机会。
——比如说,让她去父亲的公司给父亲送饭。
江夜漪拎着一只塑料袋走在街道上,塑料袋里装着一盒盒饭和一次性筷子,以及几张纸巾。
这是江子青给她的,请她帮忙去给父亲送饭。
“老爸太忙了,所以经常忙到没空吃饭。”江子青是这么解释的,“平常都是我自己去给老爸送盒饭,但我篮球队集训临时改到了今天中午,只能请姐姐代劳了。”他真诚地眨巴着眼睛,语气里也是无尽的诚恳。
江夜漪踌躇了许久,咬着唇接过塑料袋,气恼地瞪了江子青一眼。江子青咧开嘴笑得得意,拍了拍胳膊底下夹着的篮球离开了。
江夜漪回忆完经过,又叹了口气。她摸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父亲的公司近在眼前了。她推开铁门,铁门发出生锈残破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往铁门旁边挪了几步。
她仰着脸看那矗立在眼前的银白色建筑。她踌躇着,心里升腾起黯淡的不安。
哪怕过了这么久,还是会畏惧父亲眼里的失望和厌倦。
江夜漪看着保安都快要来询问自己需要什么帮助了,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父亲的公司里,凭着自己对于父亲办公室模糊不清的记忆站上电梯,按亮了九楼。
她挤在电梯里拥挤的人群里,耳边充斥着公司白领嘈杂的交谈声,顿时觉得闷热不堪。随着电梯“叮”地响了一声,她微微踉跄着快步走出了电梯。
她望着走廊里一排办公室的门皱起了眉头。父亲是哪间办公室来着?
江夜漪刚想去找人问问,就看见了一个虽高大但有些驼背的身影匆匆走来。她眨了眨眼睛。是父亲。
他在她面前站定,二话不说就低声训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给我丢脸吗?”
江夜漪有些愕然,但她的目光随即又冷了下来。她什么都不解释,轻轻晃荡着手中的塑料袋。
父亲没看见。一个高挑的青年从旁边走过,注意到了她,他笑着说:“江叔,这就是你那个哑——”他看见了江夜漪脸上的神情,急忙改口,“不会说话的女儿呀?看起来很可爱嘛!”
父亲尴尬地点了点头,待青年走过又回头骂:“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在家里跟你妈说,不要跑过来烦我!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他的目光无意间落了下去,目光一凝不由得住了口。
江夜漪直视着父亲,高高举起饭盒,又用力往地上砸了下去。“噗”的一声,饭盒被摔开了,雪白的米粒、绿色的青菜和棕色的牛肉撒了一地,散发出饭香,江夜漪却只觉得作呕。
父亲瞪大了眼睛,“你有病吧?!”他想都没想就骂道。
江夜漪却捂住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转身跑开了,父亲不假思索地捏住她的手腕,她手腕剧烈一痛,被拉扯着站定,还没等父亲开口江夜漪就使出浑身力气甩开了父亲的手,跑进了电梯里,抛下了身后父亲的咒骂。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江夜漪抬起手,看着手腕上一圈乌青,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她强忍着泪水,按亮了一楼。
这一次……她彻底放弃了。
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江夜漪默默地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习惯了……
“啪哒”,泪水落下打湿了衣摆。
没什么的……
她不难过。
一点儿都不。
05
江夜漪坐在小公园边缘的秋千上,雪白的帆布鞋一下一下地蹬着地面。她垂着眼睛,黑色的发丝遮拦着视线。
已经12点多了,夜色黑得连她自己看时都有些发毛,身边的手机却没有响过一次。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真是,她这是在期待些什么呢?这么多年过来,受到的待遇,不都是一样的么?
她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涕。她只穿了一件不厚的衣服,夜晚的冷风吹得她连连打喷嚏。
她伸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啊,好像发了点低烧?
明天下午又得多干一会儿了,她想,不然没钱买感冒药。
就在她默默计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她讶异地抬起头,一个白色的影子正冲她飞奔而来。
江夜漪一阵毛骨悚然。鬼?
“姐!”那个影子却张嘴喊道。他走到了昏黄的灯光鞋。确实是还在喘着粗气的江子青。
江夜漪眨了眨眼睛,想说的话被一个喷嚏打断了,她只能一边吸着鼻涕一边说:“你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被喷嚏搅乱得忘了摆出冷漠凶狠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受凉的女孩而已。
江子青没有回答她,而是看着她的样子皱了下眉,迅速跑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一边还道:“你看你,不知道晚上风大吗?出来也不多添件衣服——”看着她的眼神,江子青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夜漪皱着眉,“你大半夜到这里来干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江子青一脸理所当然:“来找你呀!”
江夜漪呆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道:“……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江子青在她身边的另一架秋千上坐下来,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爸妈待你不大好,但你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吧?女孩子大半夜一个人出来很危险的……姐你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无意识地,江夜漪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见弟弟的询问,她没有吭声,只是拉着外套在秋千上缩成一团,看起来脆弱,一碰即碎。
泪水止不住似的不断流,江子青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摸出一包纸巾不知道该做什么,着急得不行:“姐,你别哭呀,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们……”
江夜漪突然提高声音说:“我想哭不行吗!”
江子青一呆。
江夜漪边哭边骂:“你这么多年被无视试试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感冒了都要担心自己没力气打工买药,没打工的时候学校要买新的作业本都得害怕父母不给钱,成绩优异都被当成一个傻子对待——我哭一下不行吗?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我现在发泄一下不行吗?”说到最后,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十分好笑,于是吸着鼻子胡乱抹了抹脸。
江子青低声道:“的确,我没试过。”他俯身向前,温柔地摸了摸姐姐柔软的黑发。江夜漪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了,都忘了继续渲染气氛。
“虽然我没有试过,但是我还是希望姐能不要一遇到什么事情就离家出走,至少也可以给我发条信息什么的,晚上离家出走会受凉的。”江子青笑道,顿了顿,他又温柔地说,“姐,别难过了,我还在呢。”
江夜漪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就伸出手狠狠地抱了他一下。这次换江子青呆滞了。
江夜漪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江子青回过神来,“姐你去哪!”
“当然是回去啊,”江夜漪嗤了一声,率先迈开了腿,“不然还能去哪?”
江子青失笑。他的姐姐,说到底也是个女孩子啊。
他急忙三两步跟上,江夜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把外套丢回给他。
“哎,姐,小心受凉——”
“臭小子闭嘴!”
臭小子有那么一点说对了,她确实,难过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呢。江夜漪这么想着,又瞥了江子青一眼,心情忽然就不好了。
“快走!你没吃晚饭吗!”
“姐……”
该死的,臭小子什么时候已经比她要高了?
(文/洵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