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这舞池
当我开始在淡漠的伤感中失神时,梦再次无端袭来(潮水般地)。那段时间日子很慢,如同弱情节电影。我的感官分外迟钝,几近蜕化,总试图寻觅某种失落已久的状态,但效果并不理想,或许是因为周遭环境的改变,或许是因为愈发逼仄的境况,或许是我已与现实在某种程度上脱节(虽然矛盾依然遍布)。
那时那刻,唯咖啡馆是唯一的去处(确切来说是位于德波公寓楼下的梦幻探戈咖啡馆)。老板是阿根廷人,每天用留声机循环播放探戈曲,仍有印象的是卡洛斯·葛戴尔的一步之遥,铁皮电视里偶尔会循环播映Carlos Di Sarli 的电影《探戈大师的咖啡屋》。大多时候,咖啡馆人很少,有时我是唯一的客人。诚然,我知道这并非一家古老的咖啡馆,但很奇怪,无论是棉麻沙发、留声机,还是旧鱼缸、花白百叶窗、电风扇、杯盏、餐具、灯饰、挂件——一切陈设,均似来自父辈的年代。有时,适逢雨天来临,我会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一整天,听雨,或者看窗外,直到黄昏。不同时刻的光热切或冷漠,无声降落于老城区的萧条街道,一寸寸明亮,印证着时间的点滴流逝。雨天迷蒙我的意识—一切都像被迷雾萦绕,迷人的迷雾,可爱的迷雾,夜晚的迷雾,隐约的迷雾,久而久之便萌生困意,然而雨滴落在窗框,溅落在手腕,使我长久难以入睡。
有时好像有人走来了,有人在窃窃私语(以生怕惊扰我睡眠的声音交流),悠扬但忽然中断的手机铃声,汽车车轮碾碎水光——轻飘飘的意识萦绕于半寐时分,恍若置身另个时空,伴随这场雨到来的、须臾的时空,不属于我的时空。光晕中有人在唱歌(在我睡眼时),闪耀起模糊但伉俪的光晕。某些瞬间,我尝试就此睡去,在另一场梦中醒来,醒来后化为永远看雨的石头。
”雨是我赖以通向低落的国家。”一道声音在呢喃。
“是的,一个冷漠又温暖的时刻。”画面中的我回答(但画面中的我如此遥远)。
没有危机的梦中,新时代的新鲜感已经沉没殆尽了,目之所及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坐在南下的火车的时刻,风景在倒退的时刻,音乐声中睡着的时刻,灯光中身姿糊掉的时刻,大声唱歌的时刻(好听的女声),快感中原地打转的时刻,沉默凝云不语的时刻,意志败北的时刻,疲惫乏力的时刻,记忆明亮几许的时刻,街道中央晕头转向的时刻——途中的时刻。冷漠的人海中,叙事感突兀的老城区,我和k.约瑟夫在须臾的平静之中细细亲吻,或者,一同在困意中遨游。这种无拘感让人兴奋(至少让我兴奋),像是永远不会被任何意外打断,身心都沦陷于一种很新鲜,却又异常落寞的感觉中。这是晚祷大街色调每日的自然流露。不时,我们一起去河边,等候微风到来。她会在风中弹琴,唱质地天真,年月古老的歌。有时黄昏洇开,交替操练的云阵尽收眼帘,远方便会闪烁起妙不可言的快乐(彼时彼刻一切细节微妙构成的快乐)。什么是快乐?那时候,无论谁都不会将这种问题视作问题,更不会在心底为它留出位置,好像每一天都是快乐本身。
几年后(五年或者六年),在德波图书馆,我和K.约瑟夫流连于拉美文学专栏(或许是文学评论专栏)。一整天过去了,时间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快乐是个虚构的概念。”夜晚来临时,她定定于落地窗前,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是个虚构的概念。”她重复。
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定定打量我,在她的目光中,时间好像变慢了,在一种缓慢的流逝里所有细节都趋近于夸张。我听到窗外繁密而沉闷的隆隆雷声,紧接着发生炸裂,雨势开始无节制地倾盆,节拍原始而混乱。头顶上方的灯光闪灭了几下,整个空间都开始恍惚、摇曳。我看到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图书馆。但K.约瑟夫仍很平静,仿佛与此时此地的时空脱节。她抿了口尚温的咖啡,望着雨幕的眼睛升起微微的雾色。
白炽灯骤然熄灭,图书馆涌动一阵低低的埋怨,紧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不一会儿,声音渐渐稀疏。
“可能是电压出了问题。”K.约瑟夫说。此刻,从这里望向窗外,一片漆黑。
“流逝感曾让我心慌,杂乱,我喜欢在雨中颠沛。”她说。
黑暗中,我愣神不语,久久之后吞吞吐吐地说:“就像你说的,快乐是虚构的...”
K.约瑟夫打断了我的话语,我感到有温度的身体向我靠近,然后和我紧紧贴在一起。咖啡的涩味浸湿了我的口腔。我想起几年前在江城的某个夜晚,无月光斜照的夏夜,寂寞的手风琴声时有时无(听不出是什么歌曲),有人在街边谈情,我和K.约瑟夫边走边聊,步入那艘叫做别离号的游轮。那天,她穿着一身旧旧的西装,戴一顶过时礼帽。游轮中央是空旷舞池,镭射灯旋转中发出夺目光束,急速掠过她的脸,像是为她的肌肤镀上一层空灵的油彩,像记忆中糊了的线条。人们的热烈刚刚被点燃,如同陷入一种没心没肺的绝望(持有悲剧色彩)。好像在时刻在重申,跳完这支舞,我们终于可以无足轻重了。与许多过时的人们一样,我不认为跳舞能让我快乐起来,我们早已不去期望什么快乐(越来越少)。舞池中央变换四射的灯光中,时间早已无从客观,而她摇曳的肢体部分,则仿佛来自异乡的语言,莫名打消了此刻我的一切疑问和怀疑。我们没有一丝苏醒的欲念,欲念也早已遥不可及。我想对她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我想大概是关于我久远的失落,长久的落差感,以及不知何时何地,开始以幻想为重心构成的煎熬生活——难以示人的林林总总。在晚风吹拂中失去重量的愚人码头,我们并肩沐浴在晚风中的时刻,我不会告诉她。在日复一日沉溺于书店,惘闻窗外雨日连绵的漫长假期,我不会告诉她。在星光被夜穹融化的天台,我不会告诉她——那些时刻都太遥远,遥远得像一副褪色的画。只有此刻,当舞池的喧嚣盖过一切,流转灯光隐约了彼此表情的时刻,我才可以坦然而隐秘地告诉她,其实我如此不堪一击。但喧嚣声吞没了一切,确切的只有她手心若即若离的温度,和与她合为一体的稚嫩舞步。虽然一切都很模糊,但那时没人期待清晰。
色彩已经不重要了。
是。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是。
热切很快就会陷入冷却,阅读更像是一头扎进迷宫。
嗯。
满目冰凉中,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庆幸。
是什么?
“你。”
图书馆中,K.约瑟夫的语气忽然充满郑重,但那时那刻回应她的只有无止境的沉默。
“那年在北京和你一起去看毕加索画展,一起穿过陈旧的弄堂,风永远不会停留的弄堂。那一刻,我想和你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看伊瓜苏瀑布。但此刻,我只想回到那一刻。人是不是很奇怪?”
“嗯。”
在未来还没有发生的那个时候,在夜幕如常笼罩图书馆的那个时候,一切都谈不上珍贵。而今,我孤零零坐在梦幻探戈咖啡馆的窗前,只能一遍遍回味着她所有平淡的回答。
“想什么如此入神?”一道声音响起在我耳边,将我飘忽不定的思绪往现实层面拉了几分。
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眼睛大大,肤色很白皙,但音容瞬间带给我的印象却像是闪动着落寞的、时刻会模糊下去的建筑。她嘴角挂着一丝狡黠而又似是而非的笑意,为彼时彼刻抹上一层捉摸不透的虚幻色调。
“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或许不是梦。我不确定。”
“哦?讲讲?”她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流露出浓浓的好奇。
如果是几年前,我对此类好奇心过盛的女子会产生些许天然的交流欲,然而此刻,我疲惫不堪的心甚至已无力支撑起任何交谈。
“没什么可讲的。”我回答。
“快嘛!”她再次恳求,暴露了肤浅的本质。
我当然知道,她未必对我感兴趣。她希望满足的,只是她过剩的好奇心,仅此而已。
“我忘了。”我如此回答,缓缓将目光探向窗外。
“扫兴!”她有些闷闷不乐,似乎对我的表现颇为不满,我猜她很少遇到这类情况,但我早已无需让任何人满意。
“我觉得我好像进入了一道幻觉。”半晌,她忽然神色凝重地说。
“幻觉里面都有什么?”我用明显听出是应付的语气问道。
“一个人,一个早已经褪色的时日。城市中不起眼的某个杂货铺,我在那里打工,我记得你会弹琴,经常带一把旧旧的、类似吉他的乐器,比通常的吉他指板宽一些,音色让人通往中世纪,这听觉的记忆加深了我的褪色感。等等,当时我记得自己在边喝饮料边听歌。是什么歌来着?我倒是记得那饮料很特别,好像是气泡酒。总之,那天的印象很奇怪,我记得是五颜六色的一天,但那天本该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后来无比漫长的印象好像都被气泡酒融化成了一种破碎的介质,一种堪比风的感觉,像凌空作画。”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遇见了你,你信吗?”
“当然不信。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任何短暂的东西。当然,永远在我心目中也是短暂的一种罢了。我相信真实,但记忆似乎总是站不住脚。因为任何事只要过去了,就难免囿于杜撰,随时光流逝,一切都在变形。”
“但是我历历在目。”她眼睛里似乎闪烁起某种晶莹。
我沉默,心不在焉地转移了目光。我察觉——窗外,日光渐渐冷却下去,天际像灌了铅一样压了下来,城市没有熄灭,各处角落张起了五颜六色的灯。硬硬的风透过窗缝渗进来,撩拨起一阵让人恍若梦醒的凉意。不知为何,这零星的感觉此时此刻却格外被我留意,并在心中无限放大,与某种难以抗拒的、深邃绵长的孤独感相互纠缠。身边不时传来服务生来回走动的声音,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杯盏碰在一起的声音,皆构成一种无限通向冷漠的幽灵般不可捕捉的背景。某个瞬间,我心中难以抗拒地升起了寻找的欲望,寻找某种遗落于美好伊始的图腾,然而我失败了,四面八方无形的压力摧毁了我内心战栗不已的秒针。
我缓慢地端起陶瓷杯,抿了口咖啡,双手难以控制地颤抖。
“你怎么了?”
舞池中央,K.约瑟夫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打断了我的思绪。
聒噪的吵嚷声和密集的鼓点声如同涨潮般地涌了上来,瞬间填满了我的耳朵。
“没怎么,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
“什么事?”
“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当时你说,很久之前,你在一间杂货铺打工,在那里曾与我偶然相遇。你说我当时弹奏一把酷似吉他的乐器,我想那或许是鲁特琴,你说你那个下午在喝一种类似气泡酒的饮料,或许。我都记得,甚至无比清晰地记得。只是在一些瞬间,对一切都感到失望的瞬间,我不再期望对什么做出回应。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想,那个下午很有可能,我和你一样快乐,甚至比你更快乐,这份快乐让我像是掉进了夏加尔的油画。而且我十分确信,这份快乐是那个下午的你带给我的。”
听完我的陈述,她愣住了,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半晌,用充满不确切的语气问:“这个下午?存在过吗?”
“我无比确信,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但听你说到这些的时候,那段时间,我把自己搞丢了,而且,我不在乎自己究竟如何,自己这玩意,在那时的我看来,不足挂齿。”
“但我不记得了。”
“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下午我的感觉。仅此而已。”
“但我不记得了。”她重复,语调间充溢无力与哀伤。
“记得与不记得其实在记忆面前,根本就不重要。你说呢?一旦发生过的事情,就难以确切重现,一切都会流于主观。或者说,一切记忆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的。在我的印象里,长时间以来,我愿意将自己比作一本乏味的小说,无头无尾,无法吸引任何人的目光,更无从取悦自己。事实是,生命中的一些人会进入我的故事,偶然或必然,这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一些人不久便湮灭于字里行间,然而一些人会让故事渐渐开阔,打开故事中的故事,好比俄罗斯套娃。一些人会砍掉所有的情节,让故事演变为独幕剧。但对我而言,你则恰恰相反。”
“怎讲?”
“你将我生命中所有的碎片拼凑为一个故事。并且,在我预感到故事即将走到结局的时刻,我愿意在这永远璀璨的舞池中央,和你在一起。”
“一起跳舞?”她将手腕搭上我的肩膀,整个身子凑向我。
“一起跳舞。”
在无可改变的时间面前,渺小的她用力地将我抱紧。我觉得,对我而言,这就是最接近永远的瞬间。
“你眼眶红了。”陌生又熟悉的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种生生的落地感令我陷入几近隔世的恍惚——眼前模糊的画面渐渐聚焦,她依然坐在我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