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十三)
28.大黑之死，对本已心情郁郁的小青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春生的遇难，又一次对小青的精神造成了较大的刺激。
安葬了春生之后，小青含着泪问沈大伯及周二叔：“爹、二叔，我是不是错了？你们心里是不是都在怪我没答应嫁给春生，让他死不瞑目？”
沈大伯和周二叔竭力劝她不要想那么多，这事谁都没有错。要说有错的恐怕是生活的环节出错了～生活本身是一种抽象的自然的东西，只有人这个主角才会使它变得具体而现实。当一个民族或是一个国家的整体生活出现了偏差，这时的生活便会以一种不正常的轨道作错误的运行。就个人生活而言，生命虽然是属于自己的，但命运却并非完全由自己支配，而是受到国家或民族整体生活的影响。即便你已经意识到此时的生活偏离了正常的轨道，你也是无力扭转这种局面的，只有当整个民族都觉醒，自觉地纠正了偏差，生活的脚步才会按正常的轨迹健康向前。也只有到了这时候，个人的生活才能在这个基础上改善得更完美更幸福！
其实，归纳起来就是这么几句话：个人生活受政治因素和社会环境的影响，而国家和社会又需要每一个国民对它尽自己应尽的义务。国家和国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人都不能从这个整体上脱离开去。在这个前提下，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自由，比如，凭自己的意愿与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结为夫妻；根据自己的兴趣把这件事而不是那件事当作一种爱好或追求。当然，谁要是抛弃了本民族的优秀品质，又不遵守一定的社会道德或规范，那他(她)走上了邪路只能算是咎由自取，而不能完全归罪于政治和社会的因素。
至于生老病死，则是一种自然规律；而意外事故呢，却是天灾人祸，有些可以预防和避免，有些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春生的死就是我们不能预见到的，就算能预见到，也不能因此就非得要你答应做他的媳妇，任谁都没有这个权利，只是你自己有权进行选择。如今不再是包办婚姻的年代，国家也已经拨乱反正，那种没有自由、没有人格的生活将只是一段沉重的历史！当然，现在的生活也并不尽如人意，仍旧是过去生活的一种延续，很多事情还会受过去的影响和牵制，但毕竟是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了！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无须强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如果它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春生的死并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为没答应给他做媳妇而自责。你没有任何过错，要说错的话是当初整个民族都出了错，才使得你和许许多多象你一样无辜的孩子从此走上了一条充满痛苦和艰辛的人生道路，并使你们的心灵自幼便刻下了深深的伤痕！”
也许是周二叔这些侃侃而谈的话语太过“玄奥”，似乎对小青没起到太大的作用，她还是觉得既有愧于沈大伯多年的养育之恩，又有负于周二叔之前的殷切期望。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三)
小青变得痴呆了，从此彻底告别了欢声笑语，可以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沈大伯要带她到县城看病，她却说她没有病，只想离开大龙湾，去哪儿都行。
沈大伯还是带她到县医院看了病。医生告诉沈大伯，小青是脾肾虚弱，肝气不舒，又因风寒引起咳嗽久拖未愈，伤及肺腑。精神上也受到较大的刺激，神经稍有失常，必须静养，不能再受到任何的惊吓。
沈大伯在那次公路滑坡中伤了右脚，倒也不大碍事，现在为了小青便到段上办理了手续，提前退休，带着小青回老家的乡下去了。
小青的病情一直未见好转。她有时愣愣地出神；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又泪流满面，哀伤啜泣。这样苦熬了两年后，小青还是没能挺过来，以至郁郁而终了。
29.我早已经泪眼模糊，泣不成声了。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接二连三地耳闻也如同是亲历了我曾经与之共同劳动、生活过的三个美丽青春的消亡！
周二叔也不时地用衣袖擦着眼睛，乌咽道：“我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尝够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阎王爷却不收我；而多少年轻美好的生命都匆匆地来，又忙忙地去了！老天爷不公平啊！只怨小青红颜薄命，没福气等到你来……这些年你哪里去了，咋连个音讯都没有？”
“我回去不久，姨爹就被调往地区去，我也就随着他们一家走了。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一直抽不出时间，便没能来看望你们。我知道这里信件往来不方便，也就没给你们写信，心想着待什么时候来了好给你们一个惊喜，可我心中还是时常记挂着你们的。这次出差这边，便好歹抽出时间到大龙湾来看看。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离开以后，大龙湾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说着这些话，我还是感到了一阵心虚。其实，如果有心的话，我尽可以无数次地到大龙湾来。实际情况却是由于处境好转，时过境迁，大龙湾已不再是唯一令我眷恋的地方。
善良的周二叔还是相信了我所说的话。
“唉，只怨小青这孩子命苦！不管咋个说，你没把她忘记，你终于还是来了！要是小青泉下有知你对她的这份眷恋之情，她也会欣慰的！”周二叔慨叹道。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三)
我再一次不敢正视周二叔的眼睛。我感到自己很卑污！我到大龙湾来，并非是念念不忘小青，可以说我根本就不是冲她而来！
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以为小青早已经结婚，至于她是嫁给了春生还是被大黑给娶了，那可不是我该操心的。我到大龙湾来是因为我曾在这里生活过，想回来看一看，寻找一点遗落在此的往昔的青春身影。犹如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总想旧地重游，思故交怀旧友，感喟人间沧桑，慨叹世事变更！
我还没结婚也不是因为小青，而是我从没认真地对待过这件事情，甚至都没有珍惜过世间最该真挚美好的这份情感！我曾经轻薄了本应纯洁无瑕容不得半点亵渎的爱情，同时与两位女孩交往，最终她们都只丢给了我一个远去的冷冷的背影，使我自此在情场上一败涂地。
就是这样一个心思龌龊薄情寡义的我，却被周二叔当作了一个感情专一、情深意重的好人，我不禁感到心在颤抖，同时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但我只能将错就错了，毕竟当初在那个特定的背景下，我也确实喜欢过甚至可以说是爱过小青，那么就让那一份源自小青且只属于大龙湾只属于山野的美好情感来净化我的灵魂吧！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三)
小青的生命就象这路边鲜艳而短暂的桃花；小青的情感却似山野里高洁清纯的山茶！她来自于大自然，生长于大自然，最终又回归了大自然，就让她那还未染上尘世俗气的美好感情也播在青山撒入大地吧！是我亵渎了她纯真的感情，我不配拥有她！
更加苦涩的自责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30.翌日，在早晨鲜红而略觉柔润的春日的阳光下，拨开刚刚抖落露珠的野草，周二叔陪着我到了公路后半山坡上的大黑、春生及他们的生身之母三人的墓地。
淡淡的晨雾，恰似弥漫山野间的香火。
这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大龙湾。路边那株桃树在阳光里飘浮起一丝丝被蒸发的晨露，宛若披着一方淡纱，如小青的身影般亲切熟悉，又有些变幻和朦胧；远处的山脚下，那条不知疲倦的河流一个劲在依然如故地流淌，只是从这里看去，此刻的它变成了一条凝滞的玉带，一点也显不出平日里它急欲奔出山外的桀骜体态；河那边大荒田的那一林竹丛，仍旧一如既往地茂密青翠，眼下又该是春笋破土的季节了，愰然间，似乎看到当年无比青春的小青及稚气未脱的我的身影在竹林间穿梭掠过。
不论大龙湾怎样的变化，也不管大龙湾的人被岁月的镰刀收割了几茬，都改变不了这一切充满灵性的物体的存在和生生不息的运动！
曾经洋溢着满身活力的两个年轻人，就静卧在这里，一左一右地将他们的母亲护卫在中间。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一个是死于意外事故的养路工；而另一个却是“护路抢险，因工牺牲”的英雄！
面对着无言无语的三座坟茔，我鼻孔发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午后，我要离开大龙湾了。这次，只有周二叔一人来为我送行。
我心情沉重地说道：“二叔，您要多保重，有机会我还会来看您的！只是，您也该歇歇了，都苦了一辈子啦，现在已经平反，咋还不回县城去？”
“唉，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再说，大龙湾不也很好吗？我已经习惯在这里生活，还真不愿到别的地方去呢，就在这里陪着他们娘儿仨吧！”
听周二叔这么一说，我又觉得鼻子酸酸的了。
长途班车来了，我跳上车去向周二叔挥手告别。他也向我扬手再见。我想起上次离开大龙湾时的情景，似乎又看到了那有着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有着一张瘦而姣好的面孔，身着水红涤良衬衣的小青，正伫立在桃树下深情款款地目送着我，还是那样的强颜欢笑，还是那样的挥手。
小青，你年轻的生命虽然离开了这个曾经带给你痛苦、不幸，也给予过你快乐、欢欣的世界，但你留下了永恒的青春！那河畔蓊蓊郁郁的竹林、那奔腾不息的河水、这花儿怒放的桃树……哪里没有摄下你青春的芳影？她们永远刻在了大龙湾这片土地上，也必将永远烙入我的心里！
唉，小青，你这可爱可怜的人儿啊，如果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我毛脚毛手地开启了你少女的心扉，那你就不用无端承受相思之苦的煎熬！又如果不是大黑、春生的相继遇难，彻底吞噬了你那饱经折磨的年轻生命力，那你定然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如今，春天来了，桃花也开了，而你却……是我害死了你啊！我将会带着一颗负罪的忏悔的沉痛之心，到你的茔前烧上一柱香，再向你的坟头添上一抔土！
我就这样想着上了路途。
“再见了，大龙湾！”我心里念叨着，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大龙湾。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三)
只见那株桃树，在春日的阳光下，在春日的清风里，轻轻地摇曳着。
(于1992年01月0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