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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松花江边的孩子们

2024-12-22  本文已影响0人  乐健君

1

李小二大名李玉刚。

这种人名儿,听着是不是有点儿耳熟?

没错。

李小二出生那天,省评剧团在吉林市红旗剧场举行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首场演出。

头一个礼拜,李小二他爸,时任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的李清海,就拿到了四五张招待票。

文化、教育和卫生,这三个看似不挨着的部门,其实,一直以来都属于近亲。

不只是几十年如一日,这三个部门,一直都同属于一个副巿长分管(至今,许多城市的市长分工,依然如故)。

就连分配办公地点的时候,负责分配机关办公用房的机关事务管理局,也有意无意地把这三部门,往一块堆儿捏巴。

办公室主任,作为一个部门的大管家,权力不可谓不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经常出入主要领导办公室的办公室主任,都要比其他分管领导的腰杆儿直溜儿。

不只是协调本单位内设机构各处室之间的关系,办公室主任出面好使。就连协调和疏通与其它委办局这种外部关系的时候,通常也都由办公室主任出面。

久而久之,各委办局之间互通有无是不是顺畅,与办公室主任的沟通能力和对话水平关系重大。

只要有文艺汇报演出,尤其是不同剧种,不同文艺团体演出的样板戏,李小二他爸都会提前把招待票搞到手。

而且,大部分都是“甲”票。

当时电影院和剧场里面的坐位,会根据人的视觉效果,把最好,好,较好或相对差一些的位置,分别定义为甲、乙、丙、丁四个等次的票面。

李清海本想用他那台二八大杠,驮着自己那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一起看《红灯记》去呢。

哪曾想,当天中午,他那挺着大肚子的媳妇,终究没能挺住。

呱唧,又给他生一个六斤四两的大胖小子。

这让李清海又惊又喜。

虽说,没能赶到红旗剧场,去看省评剧团四大名角儿联袂主演的《红灯记》。

可这在李清海看来,他们老李家,添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大胖儿子,让他们老李家的香火得以延续,这件比天还要大的事,跟区区的一场样板戏,没有一丢丢的可比性。

李小二那双小眼晴刚睁开,便有了自己的大名。

叫李玉刚。

跟《红灯记》里的男一号李玉和,只差一个字。

他爸给起的名儿。

据说,学过几天京剧的李小二他妈,怀李小二的时候,曾经为肚子的孩子酝酿过好几个名字。

横竖都与样板戏里男主角的名字靠得很近。

其中之一,便有李玉刚这个选项。

由此看来,李小二的爸妈,在为李小二起名这件事上,还真真儿的暗合上了那句老话:

“英雄所见略同”。

2

小二,是李玉刚的小名儿。

既不是小孩子互相闹着玩儿,给他起的外号,也不是跟着他们老李家的叔叔大爷家里男孩子们顺位排的序。

长年躺在李小二家的炕头儿,顺着嘴角儿淌口水的那个人,是李小二爸妈结婚当年生的娃儿。

至于这个人,比李小二大几岁,大名又叫个啥,谁也不知道。

从来都没听见过李小二管他家炕头儿上躺着的那个人叫过哥。

一声儿都没有。

只是听李小二他爸妈,管打小就因脑瘫,从出生那天起,就一直活在炕上,从来没有下过地,更没有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叫大宝。

没有人听大宝说过话。包括李清海和他媳妇儿。

不过,大宝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声里,都包含着几个意思,李清海和她老婆,似乎不用猜,就能明白。

母子连着心,父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日久天长,李小二和总上他家找他玩儿的那几个小伙伴,多少也能从大宝那呜啦哇啦的喊叫声中,听出点门道儿。

从李小二他妈给大宝喂水喂饭,他爸掀开盖在大宝身上的那条红绿相间的小碎花大棉被,为大宝清理被窝里那种臭气熏天的脏东西的动作上看。

大宝的每一声叫喊,都不是平白无故。

稍微留意,就不难发现,大宝的每一声叫喊,都与吃和拉有点关系。

每每看到我的出现,大宝都会挣扎地从炕上往起爬,可是,最多也只能将头靠着墙,半倚着炕头儿,朝着我发出嘻嘻嘻嘻的哼唧。

从大宝那眯眯着的眼睛里,我能接收到的信息是善意、是友好。

是不是只有我出现在他们家的时候,大宝才有这样的反应,我不知道。

我从没问过李小二。

我一直觉得,过多地触碰到别人家的痛点,无异于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每当夜深人静,都会从李小二他家,传出来一阵一阵“咣当”、“咣当”貌似一种用大号铁锤,重重砸墙的声音。

这让我们同住在一趟平房的其他四户人家十分疑惑。

没有人知道,三更半夜的李小二家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住在我们同一趟平房的五户人家的大人,都在卫生系统工作。虽说,大家并不在一个医疗机构里面工作,但是,工作上的交集,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

工作之余,互相之间的私下走动,也不能说没有,不过,的确不多。

正常工作,外带白连夜的值班和倒班,大家已然忙得脚打后脑勺。

串串门儿对于家里的大人们来说,不是不屑,更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没时间。

对于从李小二他家,总是在三更半夜发出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砸墙的声音,大家都心存疑惑。

直到有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李小二家,翻看李小二那一大木箱子的小人书时,才发现了一个令我们疑惑了好久好久的秘密。

3

七十年代,东北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长,又那么冷。

以至于,五冬六夏,男孩子兜里揣着的始终就没有离开过大部分要在冰上和雪里,才能见高下,分输赢的东西。

不只是我和李小二,凡是男孩子,不出意外兜里揣着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啪叽,瓶盖儿、和在大江里摸喇姑的时候,捡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鹅卵石。

稍微牛逼一点的人,兜里还会揣几个玻璃球。

跑起来的时候,玻璃球儿在兜里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清脆的撞击声,简直就是令每一个男孩子魂牵梦绕的天籁。

藏在玻璃球儿芯里那五艳六色的花瓣,真是太好看了。

尽管有些玻璃球在反复撞击之后,出现了不少密密的麻坑儿,那也丝毫不会因为品相及颜值,而影响男孩子对它的宠爱。

对于家庭条件,还不足以为自己提供超出吃饱穿暖这种基本生存保障的孩子来讲,兜里如果能揣上几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球,哪怕玻璃球表皮上的麻坑儿再多,品相再次,心里也会生发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喜悦。

不过,无论家庭条件怎样,大部分孩子的兜里,偶尔也会揣着一本小人书。(连环画对专业人士来说,是一个画种。我们管它就叫小书,或者小人书)

如果小人书是最新出版的那种,一群孩子,会挤在一起。一个人负责念,其余的人,支愣着耳朵听。

碰到不认识的字,大伙儿也会大眼瞪小眼地一顿瞎猜。

事后方知,曾经那些课堂上老师还没有讲到,亦或是自己还没有学过的生字,就只能根据“有边儿的,念边儿(往偏旁部首的读音上靠),四圈有框的,念中间儿,(比如:囫囵吞枣,就是据此招法,蒙的勿仑)”去一一对号。

不论是谁第一个蒙对的,大家伙儿都会不吝赞美。

不过,即使蒙不对,也丝毫不会影响齐刷刷地趴在炕沿儿上,一起人看小人书这群孩子们的大好心情。

那是一个以小人书的多寡,论英雄的年代。

不得不说,当时,如李小二这种汗牛充栋之流,极其稀少。

即有满满登登一大木头箱子的小人书,又有摞起来要比李小二的个子高出不少的,诸如《渔岛怒潮》、《在人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之类大书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孩子头儿”。

也正是因为李小二的小人书多,很多男孩子便成了他的跟屁虫儿。

耿小河那次挺悬的,只差一点儿,就把李小二在一高中院子里“捡”的那杆木头长枪,说成“偷”。

耿小河之所以,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是另有原因的。

除了怕伤害了李小二的自尊心,对他下狠手,拿那杆木头长枪㨃他之外,另外的那点小心思,并不是怕李小二以后不带他玩那种舞刀弄枪的“战斗”。

而是,不许他来李小二家看小人书。

4

我和李小二在同一所小学读书。

他是先我几天转到这所小学的。也不知道是我上学早了,还是他上学晚了。

反正,与李小二同年同月不同日出生的我,读的是三年级,他却在二年级里混。

搬到一趟房儿住下来之后,般搭般的男孩子,只有我和李小二。其余的孩子不是比我俩大了许多,就是比我俩小不少。再不就是女孩子。

能玩儿到一起的男孩子,也就只有我们俩个了。

上学一起走,隔着板障子嚷嚷,不是我喊他,就是他喊我。放了学一块回,不是他等我,就是我等他。

上学就是为了放学,关于这一点,虽说我们从来都没敢正面承认过什么,但是,放了学往家走时的步子,很明显要比揉着肿眼泡儿,往学校走的时候,轻快了不少。

春夏秋冬,如果脚底下不踢点儿什么东西,就好像既对不起自己的脚,又对不起脚下的路。尤其是冬天,好多次都因为用了最少的次数,把脚下的那块冰块,从学校踢到家,而激动不已。

为此,争强好胜的李小二,还赖着他妈把他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棉水靰鞡,换成了翻毛大头鞋。

当然,他为自己编的理由,是那双棉水靰鞡实在是有些冻脚。

说到了娘的痛处,自然就没有不给儿子换一双保暖好、不冻脚鞋子的道理。

自从换上了那双翻毛大头鞋之后,逆风翻盘的李小二,在踢冰块儿的路上,就再也没有给我取胜的机会。

当然,胜之不武的李小二,也有他自己的担心。生怕我输急了眼,去找他妈,告他的状,揭穿他。

说实话,当着他妈的面,揭穿李小二,我不是不想,更不是不敢。可除了担心他妈不相信一个外人家的小孩子的话之外,更主要的是不想因为这么一点破事儿,失去一个谈得来、玩得好的朋友。

住在前趟房的耿小河,别看年龄比我和李小二小几岁,在我眼里也就是一小屁孩儿。可就是这么一小屁孩儿,偏偏就喜欢找我俩玩。简直就象一块粘在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每天,只要透过他家的后窗户,看到我们俩放学回来,都等不及我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一准儿会从他们家那穿糖葫芦的后门(北门),一个高儿就窜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河他娘是一个憨憨厚厚的胶东人,四十五岁那年才有的小河。据说,小河娘在妇幼保健站把小河生下来那一刻,在火车站东货场当搬运工的小河爹,一个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居然嚎啕大哭。

这一嗓子,惊天地 泣鬼神,就连为小河娘接生的两个助产士也跟着哭了起来。

那两位助产士的泪水,十有八九是受到了眼前这位山东大汉的真性情感动。

至于,小河爹为什么如此动情,大概只有小河娘明白,跟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这个山东大汉,此时此刻,如此释放自己是因为什么。

5

多亏了我没在小二他妈面前揭穿他。

后来才听说,小二说自己脚上穿的那双棉水靰鞡冻脚,闹着他妈去百货公司买那种鞋里是满满的一窝儿羊毛,前脸和后跟都被一层厚厚的棕黄色猪皮包裹得严丝合缝的翻毛大头皮鞋的时候,小二他妈当时的确有些纳闷。

明明去年落雪之前,才给李小二买的那双棉水靰鞡,怎么刚刚穿了一冬,就会冻脚了呢?

要知道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所有人家的孩子,无论是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脚下踩的鞋子。一贯延续的传统,都是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传老三,以此类推的。

李小二上面那个大宝,打出生那天开始,从来就没有下过地,也根本用不着鞋。

捡无可捡的李小二,从来都是穿新衣服踩新鞋子。

单从这一点来看,李小二的幸福指数,就要比许许多多家庭里的二毛、三毛、四毛,乃至五毛们高出去许多。

至少,要比我这个在家里排行倒数第一名的人高出不少。

无论是夏天穿的塑料凉鞋,还是冬天穿的棉水靰鞡,只要不是因为鞋子实在是装不下了那双长得飞快的脚。或者,已经破损到完全彻底地失去了继续修下去的必要,家长才有可能再给孩子做一双,或者去百货公司再买一双。

而这,仅仅只是有可能。绝非必须。

在修修补补这件事上,每个家长都是能工巧将,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努力到无能为力的地步,是绝对不可能给孩子们再买新鞋的。

我鞋子上常常破的洞,似乎并不算大。跟李小二比,还有点小。即使换了铁鞋,可能也架不住我连跑带踢的那种穿法。

害得我爸三天两头儿就要变身成修鞋匠。

我爸每次给我修鞋之前,都会拿起那只被我踢坏了的鞋子,仔仔细细地端详好一会儿。

之后,把手伸进鞋子里,手指头从破洞处慢慢地伸出来。转过头看着我,两只眼睛渐渐地眯成一条线,笑呵呵地对着我念念有词:“鲶鱼头,鲶鱼尾,鲶鱼喝水嘎巴嘴。”

我会光着脚丫,手托起腮帮,一直等在一旁。

这次踢断了两条梁儿的是那双并不怎么凉快,相反还有些烧脚的塑料凉鞋。

眼看着我爸弯着腰,把炉钩子伸进炉火里,等到炉钩子在火里,被烧成通体透明了之后,还携着一股白烟儿,对着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断掉的鞋鼻梁,一顿点焊式操作。

伴随着一阵阵“呲啦”、“呲啦”的响声儿,一股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情,就在我爸的手中,一次又一次的发生着。

让小二他妈下狠茬子,掏巨资给李小二买那双价值不菲的翻毛大头皮鞋,是因为她当天晚上把李小二的鞋垫从鞋子里掏出来,准备放在火墙上烤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被李小二穿得潮乎乎的棉水靰鞡的右脚尖部位,居然漏了一个不小的洞。

更让小二他妈纳闷的是,左脚上穿的只水靰鞡,竟然完好无损。

6

“你是怎么说服的你妈,这么痛快她就给你更新了装备?”

李小二穿上新鞋的当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刚迈出学校大门,便在冰堆儿里挑了一块儿各自顺眼的冰块儿。

不得不承认,李小二脚上那双嘎嘎新的翻毛大头鞋,简直太耀眼了,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出来。

李小二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块冰块儿,又抬起头,直视前方,好像是在瞄着准儿。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

冰块儿被踢飞的一瞬间,传到我耳朵里的那种声音,远比他穿着棉水靰鞡踢冰块儿时发出的声音脆生了许多。

李小二似乎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意思。

而是,抬起右脚,用嘴吹了吹刚踢冰块儿时用到的那只大头鞋的鞋尖儿。接着又用他那双棉手闷子,慢悠悠地把那只大头鞋的前后左右拍打一个遍。

李小二一定是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套拙劣的表演下来,确实有些过分,这才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搂着我的肩膀,道出了实情。

原来,给他买翻毛大头鞋的前一天晩上,躺在炕上睡得迷迷瞪瞪的李小二,恍惚间听到了他妈妈的啜泣声。

这回李小二用心了。

在李小二眼里,动不动就来一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那个女人,是不会哭的。

既使会哭,他李小二,也从没亲眼见过。

越觉得新鲜,就越想听听下文。李小二又玩起了闭上眼睛,假睡真听的把戏。

原来,小二妈这次掉眼泪,起因就是没能及时发现小二那双天天不离脚的棉水靰鞡的脚尖儿,破的那个大洞。

说都怪自己粗心大意的时候,没忘了把小二他爸李清海也给稍带上了。

“忙忙忙,我看就你忙,上有局长和好几个副局长,你就是一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就显得你能?你数穆桂英啊?孩子的事情,你这个当爸的,该管也得管管啊。别总当甩手掌柜的。”

“得得得,怎么又扯上我了呢?依我看,就算给他买一双铁鞋,照他那个穿法,一年不到头儿,也会给你踢漏喽。”

“闭灯,睡觉。明天早上,我还得早走一会儿,替马副局长参加个会呢。”

我不禁暗自庆幸。多亏自己的嘴没有那么欠。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冒失收场呢。

以前,我和李小二在放学的路上,曾经无数次地伸出右脚,比试一番脚上那只棉水靰鞡上的洞洞谁大谁小。

结果在踢冰块儿的较量中,屡战屡败的李小二,在比量鞋子上的洞洞谁大谁小中,居然胜出的很稳定。

7

小牛犊子。

也不知道是谁给耿小河起的这个外号。

如果不知根知底,还真以为纯属拿小孩子开玩笑寻开心呢。

天刚蒙蒙亮,伴随着一串清脆的铃声,骑着自行车送奶的师傅,都会准时准点地把两瓶儿牛奶,轻手轻脚地放在耿小河家的北窗台上。

羡慕过,也猜过。这两瓶牛奶应该会是耿小河全家的早餐之一。

结果发现我还是猜错了。

“这二斤牛奶只是小河一个人吃罢早饭溜缝儿用的。”

小河娘笑着告诉我。

在火车站东货场做搬运工的小河爸爸,拼着命挣到的那两钱儿,大抵都用在了耿小河身上。

偶尔找耿小河玩时,撞到了他家的饭碗子,(我们家乡管赶上人家正在吃饭,叫撞到了人家饭碗子)见到小河妈妈总是笑眯眯地瞅着小河,并不住地往耿小河手里揣着的那个白底蓝边儿的二大碗里夹这夹那。

耿小河似乎早已习惯于这种投食方式,等在一旁的我,亲眼目睹的是,耿小河大嘴吗哈造得很是心安理得。

装牛奶的那个带着凸起刻度的玻璃瓶儿,我家也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只不过,这种玻璃瓶儿,只有到了冬天,我妈才把瓶子拿出来。

冬天临睡觉之前,我妈总是先把那把长嘴儿铁皮水壶里灌满水,放在摆在地中间的铁炉子上把水烧开。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几个玻璃瓶摆成一排,逐一灌满热水。小心翼翼地用胶皮塞子把瓶嘴儿紧紧塞住,分别放到我和几个姐姐的被窝里。

时至今日,我依旧坚定地认为,只有这种暖水瓶,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宗,当然也是最温暖的暖水瓶。

没有之一。

其实,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的那种胶质热水袋,我也用过。令人失望的是,这种热水袋遇热之后,产生的那种浓浓的橡胶气味,总是让人既辣眼睛又刺鼻。

耿小河用他那一身蛮力告诉我,好东西无论对谁都很友好,任何人吃到嘴里,都不白吃。

别看他比我小两岁,除了个子比我略微矮了一点之外,跑、跳和去大沙堆上摔跤,几乎都能跟我打个平手儿,一点儿也不落下风。

别看耿小河娘在吃喝上处处惯着耿小河,在外人眼中,小牛犊子耿小河,如果哪一天馋虫上脑,想吃那天上那眨眼的星星,他爸妈定会肝脑涂地为他摘去。

可是,对于就喜欢找大孩子一起疯玩的耿小河,小河娘并没有像今天一些独生子女的父母那样,就差把自己的孩子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了。

只要到吃饭的点儿,知道回家找饭吃之外,爱上哪玩上哪玩儿,至于跟哪些孩子玩儿,一定是他父母早就给他吹过风了。

不然的话,耿小河也不至于总跟在我和李小二的屁股后头,成功变身为我俩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炎炎夏日,我们这帮男孩子常常在烫屁股的大沙堆上摔跤和晒太阳。

摔累了也会挽起裤腿儿,撸起袖子,比比身上的伤痕。

胳膊肘特别是膝盖以下包括膝盖在内,伤痕累累者居多。

李小二在这帮孩子里,算是把自己保护得最完整的。白白净净的胳膊腿儿上面的伤痕略显稀疏。

我发现,越是牛逼的人,身上的伤痕就越多。

住在我家房后,两条大长腿上布满伤痕,高我二个年级的张建国,人家可不管什么60米,100米,还是200米的。

凡短跑,必第一。

向伤痕和伤痕多者致敬!

8

远眺龙潭含黛,近望江水升烟。

活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本就有福,更有幸者,一出生一屁股就坐到了这里。

我,李小二,耿小河,张建国一干人等,均为幸福之人。

江对岸那龙潭山,究竟爬上去过了多少次,数是数不过来了。上山,我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家里的大人,也从不过问。

可近在眼前的松花江,却是严父慈母们给自己家的孩子们规定的禁区。

牢不可破。

江边儿搬石头摸喇蛄可以;捡那种扁扁的鹅卵石打水漂也行;唯独下水洗澡(游泳)坚决不许。

仅此一条,也是排在各家的家规中,比较靠前的几条之一。至于,触犯家规者,被家法伺候,自然稀松平常。

春夏秋冬永不封冻的松花江也真是馋人。太阳贼大贼大的三伏天,守着大江的人,如果说,对大江里瞅一眼都爽到不行不行的江水没啥渴望,鬼都不会相信。

“昨天,大青沟又淹死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人是刚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中心医院才一个多月的外科医生。”

李清海还没等把自己那台二八大杠推进自家院子,便用他得到的第一手消息,与迎面走过来的小河爹打着招呼。

小河爹面露惊愕,一时语塞。

消息的来源其真实程度不容置疑。

卫生局的办公室主任,对下属基层单位偶然出现的突发状况,了如指掌应该不难。更何况这种因野浴导致的溺水身亡,在医院的医生中发生也实属罕见。

上传下达这项工作,对于办公室主任来说就是本份。

尽管沿着江堤,走个百八十米,就会看到一块“禁止野浴”的警示牌,可是,炎炎烈日之下,也没见泡在大江里的人少多少。

天儿越热,家长们的眼珠子瞪得也就越大。尽管跟我们后来才懂的“热涨冷缩”没毛线关系。

早出晚归谋生活早已身心疲惫,偶尔擦肩咧嘴微笑已经足够。

可这个节骨眼上,话多且密。

扯扯袖子提提醒儿,大家都觉得也许有用。

此时,什么才是家家户户的重中之重?

作为卫生局办公室主任的李清海,此时此刻他的脑子,远比货场上做搬运工的小河爹,清楚得多。

借比儿邻右地住着,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邻居,李清海对只知道挣钱养家的小河爹太了解了。

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可能对眼前这个山东大汉更管用。

“这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昨天还话蹦乱跳的呢,今儿个说没就没了。”

小河爹僵在原地,没言语。

“可得把孩子看紧喽啊!”在李清海看来,善意的提醒,也只能到这里了。

“哦哦!”小河爹向来语迟,也只回了两个字。

那个外科医生溺水的现场,代表局领导出面的办公室主任李清海去看了。

跟那个外科医生一起去游泳的是他们一个科的男麻醉师。

不过男麻醉师并不会游泳,也没下水。只是坐在岸边儿,负责看衣服。

据麻醉师讲,外科医生就是在江边儿长大的。前几天,在江里随便表演了几种泳姿,就惹来了一群人的围观。当天,还在头道码头,游了一个过江来回呢。

李清海跟局长一五一十地汇报完那个外科医生出事的具体情况之后,从办公室走岀来,天已经擦黑了。

骑着他那台二八大杠往家蹬的时候,满脑子全都是那句话:

“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

9

耿小河出事那天,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天。热到连喘气儿,都觉着烧嗓子眼儿。

为了躲开大晌午头儿那烫人的太阳,我、李小二和耿小河,对了,那天住在我和李小二家房后,那趟拐巴子平房的老狗,也和我们一起,早早的就爬上了龙潭山。

在水牢(现在叫“龙潭印月”)东边的那片橡树林子里,我,李小二和耿小河三人并排,四仰八叉地躺在树荫底下。老狗嘴里叨着毛毛狗儿,箕踞于树下。

树影婆娑,凉风习习。在我心中,宇宙之间,除了浪花叠锦,綵帆画鷁的松花江之外,也就枕在这印满月亮的龙潭之上,才能让我们几个在酷暑之中,感受到一丝清爽。

我总是喜欢躺在树林里眯起眼晴,感受那斑驳的光影,在熠熠闪烁的同时,把眼里那抹粉红摇得忽浓忽淡。

来的路上,耿小河就嚷嚷着自己脚上的塑料凉鞋烧脚,试图脱鞋光脚。可那肥胖肥胖的脚丫子刚一沾地,就被还冒着烟儿的水泥板路烫一鞠灵。

“操,烫死了,烫死了!”

老狗在一旁幸灾乐祸,回应一字“该”。

耿小河矜着鼻子咧着嘴,单腿蹦哒了几步,不得不重新把塑料鞋穿上。

老狗别看年龄不大,只比我和李小二大两三岁,可房前屋后的大人和孩子,都是一口一个“老狗,老狗”的叫着。

老狗一定是有大名的,可就是从来都没听有人叫过。

大概就是因为他妈平时总是站在当院(自己家的院子里)扯着大嗓门,喊“老狗”回家吃饭的缘故。

这一嗓子接一嗓子的“老狗”,都把街坊邻居们的耳朵磨出茧子了。这就好比今天电视上那种狂轰乱炸式的广告,架不住天天往你眼晴里钻,耳朵里灌。

日久天长,邻居们想不顺着他妈喊他一声“老狗”都不成了。

老狗平时不怎么往我们这帮孩子里凑,今天不知道抽啥邪风,看到我们几个人又要去爬龙潭山,喊我们稍等他一会儿,说回家取点东西马上就来,他也要跟我们一起爬龙潭山。

昨天中心医院那个年轻的外科医生的溺水事件一出,很快便成了我们这片儿所有的家长,对自家孩子再教育的活教材。

彼时,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各家各户虽各有特色,但殊途同归。

无外乎就是慈母那般就差把嘴皮子磨破了的苦口婆心(软招子),再加上严父那种“家法就在那里”的武力威慑(强硬手腕)。

这一手软一手硬的针对,当然是那种不仅玩心大,忘性也特别大的男孩子。

10

回的路上,耿小河再也不敢光脚丫子了。老狗几次试图挑逗他再次脱下脚下那双“烧脚”的塑料凉鞋,可是,他却只用一个“滚”字,算是回应和反击。

与吉林大桥相比,平常,我们几个人一起过江,更喜欢走汉江桥。(只要是吉林市的老人儿,都喜欢以“汉江桥”称呼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吉林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横跨松花江的大型铁路桥梁。)

与桥一起悬在半空之中的人,踩在荡起的石板路上,人,早已经没有了行走的感觉,已然变成在清澈湍急的水面上漂移。

凉爽的江风,伴随着从江面袅袅升腾起来的似云似雾般的仙气,从宽窄不一的石板步道的缝隙中穿过,桥上的人仿佛皆置身于仙境之中。

炎热的季节,没有人认可吹在自己身上的缕缕清凉,少了一丝一毫,差了一分一秒。

我们几个同时放慢脚步,直接停下来一动不动了。

爬山的时候,就一直觉得老狗那鼓鼓囊囊的裤衩兜儿有些不对劲儿。本来就热,不光是自己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在妨碍了散热。

就算瞅见别人的身上东西多了一些,自己都觉得会跟着人家一起热。

大家刚在桥上站定,老狗便把手伸进了裤衩兜里,如变戏法儿一般,慢慢地从右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兜,掏出了一条用两条红领巾缝成的三角游泳裤衩。

并学着二人转演员的手法,把裤衩顶在手指上转了起来。

此时,我、李小二和耿小河面面相觑。

我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出发之前,老狗非得让我们等他一会儿,也终于明白了慌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老狗,猴急般调头儿回家,到底去取了一件什么东西。

看来这小子早有预谋。

“你小子是不是皮子又紧了?不怕你爸回去给你梳皮子呀!”

刚刚出了那个年轻的外科医生,在大江里溺水的事儿,此刻,老狗胆敢挑战如此严峻的形势,无疑就是“顶风作案”。

这就不免让李小二也开始为他担惊受怕了。

不懂“梳皮子”,那你一定不是东北人。

没有几个男孩子,在成为男人之前,是没有被慈母严父们修理过的。

“梳皮子”等同于修理,当然,叫“教育”可能更为正式或人性化一点。

相对严父们手里的皮带,很显然,慈母们晃常儿操在手里的诸如鞋底子和笤帚疙瘩之类的惩戒“家法”,不免有些小儿科了。

如果仅仅依靠慈母手中那些连皮毛都体验不到太大感觉的“家法”,是不足震慑到视淘气倒蛋擅作主张打破家规为儿戏之流的。

很显然,严父们腰间扎着的那条宽窄不一,薄厚有别的大皮带的威摄力会大很多。

也许,就相当于悬在每一男孩子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了。

夏天,隔三差五透过并不隔音的纱窗,晃常儿就能听到从老狗家传出来的几声嚎叫。

李小二刚刚点老狗的那句话,也绝非偶然。

“贼皮子”(很扛打,非常扛打的别称)是老狗的同班同学张建国给老狗的评价。

人家张建国那两条大长腿上布满的伤痕,与老狗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11

扶着拦杆,伸长脖子往江面上瞅,隐约看到了湍流的江水之下,那深赫色石头和飘动着的墨绿色水草。

准确地说,我,李小二,还有耿小河的魂儿,是被老狗手上那条鲜红鲜红的红领巾,不对,是两条,牵着,顺着弯弯曲曲的石头台阶,趟过没(末音)脚面的龙葵,毛苍子和曼陀罗走近水边儿的。

骄阳烈日,我们悉悉索索的脚步越走越快,一时间,把藏在草窠子里面“唧,唧唧”叫得正欢的蝈蝈们撵出去好远好远。

脚面和脚脖子被毛苍子划成深一道浅一道的檩子,自己却全然不知。直到被江面上泛起的浪花儿打湿了之后,才渐渐感觉到了丝丝拉拉的疼痛。

光着脚丫,在大江边儿趟着江水掀石头,摸蝲蛄早已经被家长们所默许。可下到大江里洗澡(游泳)却被他们勒令禁止。

守着大江的孩子们幸福着自己的幸福,憋屈着自己的憋屈。

顺着脖梗子往下淌汗的我们,把脚伸进哇凉哇凉江水里的一刹那,到底还是有人在控制,控制,再控制之后,终于控制不住了。

这个人就是早上一出来,就已经铁了心,必须要再次挑战一下他爸腰间那条又宽又厚大皮带的老狗。

翻着浪花儿,哗哗作响的大江,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从头到脚连汗带土造得魂儿画儿的老狗(其实我们几个谁也干净不到哪儿去),甚至在什么时候,把他刚刚还攥在手里的那条鲜红鲜红的三角裤衩换上身的,我都没看清楚。

但是,他的确是在把他身上那条半截袖的海魂衫顺着脑袋拽下来,团巴团巴(吾乡管随意把衣物揉搓成球状或团状,便称团巴)扔到岸边的时候,指着耿小河说:“你给我看着点儿衣服,千万别下水啊。”

转身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江水里。

听说过老狗游泳游得不赖,这倒不只是通过从他家里隔三岔五,就传出来的那种在一阵阵皮带声的间隙,老狗他爸那独特的烟嗓儿,带岀来的几句连骂带挖苦这一种渠道。

张建国也曾经无数次当前大伙的面,模仿着台湾那个老蒋的姿态和腔调儿,叉着腰,用手指着老狗:“跑赛你不行,游泳我不行。”

都等不到张建国的话音儿落地儿,老狗立马紧挺他那细细的脖子,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松花江边儿长大的孩子,即使自己不会游泳,多少也都能看懂点儿。随便从大江里扑腾着的人海里提溜岀来一个,关于泳技方面,都能品评出个一二三来。

该说不说,老狗游泳的水平可真不赖。那种两只手在身下紧挠扯的“狗刨”,与老狗这种屁股后边一溜烟儿的自由泳,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

12

汉江桥下的江水,远比头道码头洋灰台子下面的江水清澈。

眨眼睛的功夫,老狗露在水面上的脑袋,越来越小,可身上时隐时现的那点鲜红,在江水里依然清晰可见。

耿小河站在过膝的江水里,一只手提留着一只凉鞋,目不转睛地盯着忽远忽近的老狗。

“操,老狗这贼皮子,今晚儿准准地又该挨削了。”

李小二一边嘟囔,一边猫下腰把老狗扔在岸边儿,让耿小河替他看着的那团儿衣服捡起来,放在了露出地面半人多高的大石头上。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男孩子们之所以在“野浴”这个问题上,不甘永远受制于父母,反复地尝试挑战父母们的底线,这就是老鼠与猫之间旷日持久的较量中,他们常常惯用的伎俩。

“你个小家雀儿,终究斗不过我这个老家贼,”大概这才是父母们的逻辑。

如果你觉得严父慈母们只有“苦口婆心”和“事后惩戒”这两手儿,来对付那些不服帖的调皮蛋子们,那你就天真了。

他们当然还有让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不知如何应对的第三手儿。

有好事者嘴欠,远离这类总是喜欢跑到你的父母跟前,打你小报告儿的人,有很大可能保住自己的那点儿小秘密。

可是,父母们惯用的那种“抽冷子”式的突击检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点高儿点低儿,这种各占百分之五十的的概率,说脑瓜子不嗡嗡,好像是不可能的。

不光是老狗,我,李小二,包括站在江水里杵着,一天能喝二斤牛奶的那个小牛犊子耿小河,都有在“用手指甲划腿肚子”的突击检查中露馅儿的前科。

一划个准儿。

后来才知道,不只是在大江里游泳,才会产生身体晾干之后,用指甲一划一条白道子的状况。

就算是在大海里游泳,也会出现同样的状况。

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坐在渤海湾的沙滩上,尝试过很多次。结果与小时候,被爸爸突击检查时,划出的那条条白道儿,居然一模一样。

耿小河到底还是没扛住老狗屁股上那点点鲜红的诱惑。至于他是什么时候脱掉的衣服,下的水,李小二看没看见我不知道,我却全然不知。

等我看见在水里那个圆圆的小脑瓜,忽然消失在江水里,水面上只露出两条白白胖胖的胳膊,象两根儿随风摇曳的鱼漂忽隐忽现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耿小河出事了。

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我的人生里,喊出的第一声“救命”,为的是耿小河。

更没有想到我的嗓门子会如此之大。

大到足以惊到了汉江桥头上,持枪站岗的那两个刚刚下桥时,还与我们几个点头示意过的解放军战士。

事后才知道,那个把小河救上来的解放军战士叫崔振海。

只见抱着耿小河上岸的那一刻,崔振海只是脱掉了上衣,军裤都没来得及脱掉。

我想,他一定是边跑边脱的上衣,如果再把裤子脱掉,恐怕耿小河会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小命儿休矣。

二二二医院的抢救室门口,小河娘已经哭成泪人,小河爹坐在白漆长条木椅上,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巴,一句话都没有。

也是后来才明白,溺水抢救的黄金时间是四至六分钟。

由此看来,崔振海从把小河抱到岸上,扒开耿小河的嘴,抠出了连泥带水的一大堆脏东西。同时,喊叫另一位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打急救电话,都应该是在这段黄金时间内完成的。

13

“你说,如果人要也是食肉动物,那该有多好啊?”

“咳咳,咳咳咳。”

耿小河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揉着自己的那白胖白胖的左脸。

咳嗽,是那次溺水之后,落下的后遗症。据医生讲,有很大概率,要伴随着耿小河一生。

“你家这小子命可真大。”

这是,那天抢救他的那个男主治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冲小河爸妈,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至少,我认为这句话最重要。

因为,它传递给为耿小河的生死,已经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所有人,一条最最重要的信息就是——至少,这小子没死在里边。

“孩子不死总有救。”这句话,好像有人常常挂在嘴边儿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根本顾不上把这话的出处安给谁了。

爱谁谁吧。

只要人不死。

正是这句话,无疑是给守在急救室门口的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吃吃吃,你小子就知道吃。还食肉动物?每天早上如果没有二斤牛奶给你溜缝儿,你小子不得造你老子反呀!”

李小二倚在大宝的旁边儿,一边翻着手里边的那本《李自成》,一边用白眼球翻愣着耿小河。

耿小河见李小二没啥好气儿,便把脸转向了我。左手始终没离开过左脸。右手捏着那本小人书,竟没心思看了。

“你平常不刷牙吗?”

我问。

“他刷牙?他要是正经刷牙,还能把上下左右的大牙造出那么多大窟窿?”

李小二的白眼珠,一直没离开过耿小河。

“谁说我没好好刷牙,只不过……”

“只不过啥?就说你懒得了。”

李小二仍没啥好气儿。

“是不是,又把白鞋粉当牙粉使了?”

一定是又被我猜中了。耿小河“扑哧”一声笑了。左手也不捂脸了。

耿小河跟我说过,他不喜欢用“乐口净”(吾乡当年的一款“名优特”牙膏)刷牙。一来,那一小管儿一小管儿的东西,用用就没,没有大塑料袋包装的牙粉扛用。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一见他爸爸总用擀面杖,一点点地擀那牙膏皮子就闹心。

好几次都是因为自己犯迷糊,才把牙膏粉和白鞋粉搞混了。

不过,李小二家的大书,小书,真没让耿小河白看。

起码许多小孩子不知道的食肉动物,诸如:狼,老虎,和豹子它们从来都不会岀现蛀牙的这种知识,他耿小河知道。

往常,只要是我们几个在李小二家边看书,边打嘴仗,大宝不是老老实实地睡觉。就是笑咪咪地瞅着我们,嘴边虽然总是不停地流淌着口水,但是,也学着我们一起“咿咿呀呀”着。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儿。反正,总是觉得大宝跟之前比有些反常。

14

虽说,炕上吃炕上拉的大宝,把李小二他家那间本就不大的小屋里的空气弄得很糟糕,可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几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出出进进。

“哥,大宝他今天咋啦?”

耿小河第一个发现了大宝的异常。

李小二今天半倚在大宝的被窝儿旁边看书,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凡迈进李小二家大门儿的人都明白,造成整间屋子空气不良的源头,正是大宝的被窝儿。

平时,我们在屋里看书,都尽可能离大宝远一点。

耿小河刚开始还知道用粉红色的卫生纸,卷成两个鼻塞儿,进屋前先把自己的鼻孔给堵上,张着嘴喘气儿。

时间久了,耿小河也渐渐习惯了李小二家的气味儿。兜儿里干脆也不预备塞鼻子用的卫生纸了。

好(四声)干净的李清海夫妇给大宝洗洗涮涮倒也勤快。从小院子里横七竖八拉着的那几条晾衣绳上,常年挂着的一面面的“联合国”国旗就不难发现,单就伺候大宝一个人,就得付出很多。

“昨天晚上,他就一直折腾,我爸给他喂了一片氯丙嗪,你们进屋之前,他刚刚睡醒,这……”

还没等李小二把话说完,大宝在被窝里蠕动了一下,只见他两条黄而细的胳膊僵硬地在头顶上来回晃荡着,皮包骨的手指死死捏在一起,开始不断击打着自己的额头。

一下比一下重。

期间,李小二曾经几次用一只手用护住大宝的额头,另一个手抓往大宝的两只手,试图阻止大宝对自己的击打。

可明显感觉到,大宝从李小二手里挣扎着抽岀来的那两条又黄又细还露着青黑色血管的小臂,挥向自己额头时的动作幅度比之前大了很多。

疼痛让李小二的嘴角也随之抽搐了起来。可当他再一次把大宝两条胳膊紧紧地握住的时候,大宝突然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哀嚎。

把耿小河吓一鞠灵,直往我旁边躲。

更让我吃惊的是,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的大宝,总是埋在一条厚厚的棉被里的那副形销骨立的身子,还能蹭着墙,似坐非坐地直起腰来。

“大宝,躺下!听话啊!我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去。”

李小二的这种半哄半骗的方式,平时一定管用。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又拿出这招儿来对付大宝。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也有些不寒而栗了。

头顶上黑白相间稀疏排列着发茬儿,无序地伸展在不同的方向。一丝头发都没有的后脑勺儿,在与墙壁接触的那一瞬间,整间房子的每一块砖都是颤动的。

谁能想到,一副摇摆起来的骨头架子,发起疯来,居然能让整趟儿平房里面住着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许多年以来,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疑惑,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平时,无论是到李小二家找他玩儿,还是趴在他家的炕沿上看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宝发病时的症状。

由此推断,常常在寂静的深夜,躺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都能感受得到的那种重重的震颤,必是大宝以头撞墙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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