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新写作理念之肖像描写
有一次,当红喜剧明星徐峥临时决定去看一处外景地。因为要赶飞机,他就请公司里新来的小女生提前下楼,紧急置办一套洗漱用品。到达目的地酒店后,徐峥一打开洗漱包,就忍不住摸着自己的光头大笑起来。原来细心的小女生还给他买了一把楠木梳子!

有点儿意思吧?说实话,这个小故事是我临时编的。为了作好这篇文章,我不仅翻遍了那一大摞“创意写作书系”,并且重温了近年看过的全球畅销小说——《追风筝的人》、《一个人的朝圣》、《挪威的森林》、《嫌疑人X的献身》等等。在当代小说家手里,肖像描写就像一个玩具气球,可大可小。放大时,一连写上好多行,出现无数次,几乎可以撑起一部小说的半壁江山;缩小时,一句话足够,甚至可以完全没有,就像楠木梳子之于光头徐峥。
以大家所熟知的鲁迅的三部短篇小说为例,其中肖像描写所占的篇幅迥然有别。

《孔乙己》对主人公孔乙己的肖像描写——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洗……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小说《孔乙己》通过酒店小伙计的视角“看到”主人公生活处境的显著变化,所以这里的肖像描写类似工笔画,每一次都描摹得细致完整,并且多次呈现,形成对比。
《阿Q正传》对主人公阿Q的肖像描写——
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
小说《阿Q正传》仅仅对主人公阿Q其人进行漫画式地勾勒,只见癞疤,不见眉眼。这段文字与其说是肖像描写,不如说是心理描写,是对“国民劣根性”的一种形象化揭示。
《狂人日记》对主人公“我”的肖像描写——
【无】
《狂人日记》的故事主体就是一个疯子的内心独白,当然可以不必描写“他”自己的肖像。
三种迥然不同的处理方式表明,肖像描写在小说中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人物塑造的一部分,它要配合小说叙事的整体策略,或者详细(《孔乙己》),或者简略(《阿Q正传》),或者干脆没有(《狂人日记》)。如果小说需要肖像描写,怎样处理更好呢?
语文老师曾经教过我们肖像描写的三项基本原则:
第一、在人物初次出场时,要介绍他的体貌特征,即肖像描写;
第二、描写肖像要突出人物特征,尤其是眼睛(心灵的窗户);
第三、通过某个特定的视角(比如酒店小伙计),来描写人物肖像;
这些基本原则是不错的,但是还不够用。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当代小说是如何处理肖像描写的。大家可能注意到,在“刷新写作理念“系列文章中,我总是选取近年来全球畅销小说作为榜样。这是因为我相信,全球畅销的事实表明,这些小说的叙事手法契合了当代读者的阅读趣味,并且跨越了不同文化之间的鸿沟,成为地球人都喜爱的普世读物。我们既要向经典作家致敬,也要向流行作家取经。
英国剧作家瑞秋·乔伊斯写的第一部小说《一个人的朝圣》(2012年出版)一经面世,就不胫而走,畅销全球四十多个国家。这部非侦探非科幻非犯罪非穿越的“纯文学小说”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广泛的欢迎呢?原因肯定不止一个。在我看来,小说在叙事上至少做到了所有创意写作的基本要求——“Don’t be boring!”(不要令人厌烦!)。笨拙的、冗长的环境描写、心理描写以及肖像描写,往往会阻碍情节的进程,进而败坏读者的胃口。而优秀的作者能够避开险滩,为读者全程提供愉悦的阅读体验。

请看小说《一个人的朝圣》对主人公哈罗德的肖像描写。
第7页(小说正文是从本页开始的)——
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
第12页——
哈罗德从挂衣钩上取下防水外套——莫琳喜欢他把衣服挂在那里,打开门,一股温暖,微咸的空气扑面而来。
第13页——
“是啊,哈罗德,你会把割下来的草制成肥料,还是盖在植物上护根?” “护根的话会粘在鞋底,莫琳可不喜欢我把杂草带进屋里。” 哈罗德低头看看脚上的帆船鞋,奇怪为什么人们根本没有出海的打算,却还要穿着它们。
第15页——
自从退休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几乎每天都是一样的,只是裤带更紧了,头发掉的更多了。他睡得很差,有时整晚都睡不着。
第31页——
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像是随时防备着前方会出现一道低梁,或是别人投偏了的纸飞机似的。
第42页——
接着他(哈罗德)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湿,拨到一边,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凸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盖着刘海的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第43页——
哈罗德已经是个老人家了,别说是朝圣者了,他平时连路都不多走几步,还能骗谁呢?他一生都是坐在小小的办公间里度过的,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主人公的肖像是分成七块儿,逐步介绍出来的,由局部到整体,由模糊到清晰,直到小说的第四章,我们才在大脑里拼合成了一个清晰完整的哈罗德·弗莱:他是一个退休老头,早晨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手里拿着防水外套,脚上穿着一双航海用的帆船鞋。他身材高大,明显驼背(“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腰部肥胖(“只是裤带更紧了”),头发稀疏(“头发掉的更多了”)。宽宽的额角下长着一双蓝眼睛,和同样微微凸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
为什么没有在主人公初次露面时,就呈现出这样一幅完整的人物肖像呢?
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这样一大坨静物画式的肖像描写,会严重拖慢故事情节的进程,让读者感到厌烦!其二、这样集中的肖像描写,其实并不能有效地塑造立体的人物。针对这两个可能出现的问题,作者采用了一系列叙事策略。
策略一:将肖像描写化整为零,每次只描写当前故事情节最需要的那一部分,够用就得。如小说开篇——
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
这句简短的肖像描写无非是告诉读者,当“干扰事件”发生时,主人公哈罗德处于一个退休老人的典型日常状态,同时也透露出哈罗德那种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生活做派。随后哈罗德就穿着这身装束,莽撞地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徒步旅行,让我们和故事中的所有人物(包括哈罗德自己)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策略二:将必要的肖像信息嵌入故事情节进程之中,以看似不经意的方式捎带着呈现出来。例如:
“是啊,哈罗德,你会把割下来的草制成肥料,还是盖在植物上护根?” “护根的话会粘在鞋底,莫琳可不喜欢我把杂草带进屋里。” 哈罗德低头看看脚上的帆船鞋,奇怪为什么人们根本没有出海的打算,却还要穿着它们。

肖像描写与对话、动作浑然一体,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中国古代诗论形容这种艺术效果叫做“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据说羚羊夜宿时,挂角于树,脚不着地,让猎人或天敌无法追踪它的足迹(谁能告诉我羚羊用什么方法把自己挂上高高的树枝呢?)。电影《机械师》中顶级杀手也有一段意思类似的内心独白:“扣动扳机很容易,但最好的结果是,根本没有人意识到你的存在。” 好的肖像描写不是就应该如此吗?
策略三:把肖像描写塑造人物的功能最大化。例如:
接着他(哈罗德)到洗手盆那里将头发弄湿,拨到一边,用手指将牙缝清干净。镜中人脸上可以找到不少他父亲的痕迹,除了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和同样微微凸出的下唇,好像嘴里总是含着什么东西,还有那宽宽的,原来覆盖着刘海的额角。他凑近一点,试图找到一丝母亲的影子,但除了身高,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相似之处。
在照镜子这个场景中,哈拉德开始反思平庸刻板的人生。他想从自己的相貌上,辨识出来自父亲或者母亲的影响。试想一下,如果把这段肖像描写放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只是作为人物出场的一个简单亮相,那么,我们对于那双蓝眼睛、突出的下唇和宽宽的额角还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吗?
现在,让我们重温一下肖像描写的叙事策略:
一、化整为零,每次只描写当前故事情节最需要的那一部分,够用就得。
二、嵌入故事情节进程之中,以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带”出来。
三、让塑造人物的功能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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