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2

2019-07-12  本文已影响0人  咸水花生

吃完饭,老妈和奶奶正在聊天,我坐在沙发上,摸到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封面有一辆赛车从纸张中间飞出,硬壳上的皱褶是岁月的痕迹。

这是爷爷的歌谱本。本子里的每一首歌曲都用蓝墨水工整抄写,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行书尤其美,但本子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楷体抄写的,印在泛黄的纸上,密集但不杂乱、一峰一笔都透露出刚劲与豁达,勾起了我的回忆。

因为耳背,爷爷经常大声说话,也因为耳背,他也不关心太多事,很少有隔夜的愁,前一阵还在和奶奶吵嘴,过一会便唱起了歌。爷爷爱唱歌,那本皱褶的笔记本抄了200首歌谱,但最常听他唱的还是最前面那几首:“……我的老父亲 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 你却吃了十分……”、“……小白杨啊 小白杨 同我一起守边防……”他一边唱一边用脚打拍子,歌声洪亮,在整个家中回荡。

小学时,每次见我来,爷爷便笑着说:“哎呦,登登来啦”,然后骑上那辆年代久远的火车牌自行车,去菜市场买鸡买鸭;爷爷喜欢吃大蒜、生姜,一边吃一边对我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我喜欢和爷爷下象棋,我赢了他很激动,他赢了我也一样激动,甚至比我还开心。我和小朋友有矛盾,爷爷要来打我,我辩解说是他先开始的,他说“我假装打你,让他开心”,然后我就很配合的“挨打”了。

他喜欢笑,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爷爷喜欢和我讲他过去的故事:他出生农村,从小好学。初中毕业他成绩优异,但因为家里没钱却阻碍他继续求学。他爷爷不许他看书,他便偷偷用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字;他爷爷不给他考试的路费,他便去路上捡包谷粒卖钱。他偷偷跑出家,到县城参加高中考试,发现作文题目他早就自己在地上写过了,顺利考上了。但他爷爷很生气,不许他读高中;父母出面再三说服,他才终于圆了高中梦。

三年后,他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农村孩子就此飞出了大山。大学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每天两顿,顿顿没油水。冬天没衣服,他便靠拉单杠保持温暖。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养也成了节俭的习惯,也塑造了不怕苦的精神。

爷爷工作很努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走基层、访百姓,甚至有时要冒跌下悬崖的危险。后来,他当上了东川市副市长、检察院院长,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向上。但他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回家陪陪父母,在他们去世时不在身边;后悔当初常常工作到深夜,没有注意健康。

七十岁的他依然风度翩翩,虽然心脏做过手术、肾脏开过刀,但身板依旧挺得笔直;虽然脸上满是皱纹,但仍能看出他过去俊朗的面庞。他走路还是能很快,依然喜欢在餐桌上侃侃而谈。

但那次中风后,他右半身大部分偏瘫,右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恢复后生活还能自理,但他已经不像之前一样乐观而健谈了。我扶着他出去走路,他依然会向那些老朋友说:“这是我孙子”,但他在餐桌上的话已经明显少了,经常一声不响地吃完一顿饭。

家搬到了别墅区,认识的人少了,生活也更冷清了。电话成了唯一与朋友通讯的方式,但他却听不见。有一次全家一起吃团圆饭,三个子女和孙辈们都在,爷爷突然拿起酒杯,想要站起来,但动作很慢,大家也都赶忙起身干杯,等他站起来,我们看到了他那久违的笑容。


高中时,爷爷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了,但头脑还很清醒。他还是很喜欢和我说话,我也愿意坐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已经讲过的故事,或者关心我的高中生活。他有时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了,然后说:“浪费你太多时间了,你快去干你的事吧。”我很庆幸自己浪费了这些时间,现在回忆起来是多么珍贵啊。

大学后,爷爷的血管瘤开始变大,逐渐压迫神经,开始需要更多人照顾。假期回家,我喜欢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听他问我大学的生活,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坐着也很好。

他依然能高声唱歌:“……我的老父亲 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 你却吃了十分……”但声音已经不再洪亮;他依然能自己吃饭,但一不注意便把碗打翻了,看着他去捡落在桌上的饭粒,让人很心疼。

又过了一个学期后,我回家看望他,他还能说话,但已经没有了逻辑。再后来,他走路更困难了,见到我他还会笑,但却说不出话了。我们推他出去散心,又播放起那些他爱唱的歌,他用脚打着节拍。


最没想到的还是我爸爸的脑溢血,那么突然,一个健康的人就倒在了重症监护室里。爸爸孝顺,主要是他在照顾爷爷奶奶,那最危险的三天里,整个家都很陷入了焦虑,太突然了。

但这一切爷爷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了,血管瘤太大压迫了大脑,家里只有奶奶和保姆照顾,三姑把爷爷送到敬老院。

去年暑假,爸爸虽然病得很严重,但在妈妈和医院护工的悉心照料下,他在逐渐恢复;但爷爷却一天天变得虚弱。十一国庆节回家,到敬老院看他,除了吃饭,他生活以及不能自理,见到我还会笑一笑,但之后便在没有其他表情,更不用说言语。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天很黑,我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爷爷去世那天我还在准备最后一门考试,妈妈打来电话说告诉我,相比当时听说我爸脑溢血时的无助感,我没有那么震惊。只是挂了电话后,我在教学楼里踱步了很久。

看着爷爷躺在花丛中,身上盖着党旗,苍老而安详。

他的葬礼很隆重,家人朋友都来了,省委市委也来了,但我觉得这些人不来比较好。他们在葬礼上用虚伪的悲伤读着省委带来的悼词,悼词里描绘着爷爷一生的官职和荣誉。哦,如果我躺在那里,我会感到恶心。他们不了解我爷爷,除了这些官职荣誉,他还是一个乐观豁达爱的老顽童、一个慈祥善良的好爷爷、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我爱的人,这才是他最值得我们记住的啊。

烟火后剩下白骨,收殓,封装,告别,入棺。我没有落泪,我不知道怎么落泪。我爷爷的一生值得我敬仰。


但这一切,我爸并不知道。一年过去了,他现在已经能自己吃饭,开始试着走路,见到人会笑,但他只会笑,即使告诉他:“你爸爸去世了”他也只是笑。妈妈用乐观支持着我们家,帮助爸爸逐渐康复,他开心,也在进步,让我们充满希望。我常常在梦里梦到和我爸打篮球或者说话,实际上,家里人都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时总是很难过。

奶奶马上要从别墅搬出去了,诺达的房间曾经住了四家人,楼下是切菜炒菜的声音,一旁电视开着,小堂妹在玩积木,楼上是我在做作业,我爸在修电器;现在是那么安静,空空荡荡的,好像红楼一梦。

回北京的高铁上,我想起爷爷,决定要写点什么。同时我收到了老妈发来的微信,让我路上小心,不要操心家里的事,照顾好自己去追求理想。

我百感交集,心中有着沉甸甸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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