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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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我考上县里一所重点中学。离家里有二十多里路，家里怕耽误我学习，就让我住校。住校要额外增加住宿费和伙食费。父亲经常远在外，母亲守着一点儿薄田，只是解决温饱家里还是可以的，如果增加几十块钱支出，还是有些吃力，家里刚盖了房子，还欠有一些债务。可是父母毅然选择让我住校，就是想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学习。
学校是县里最好的中学，学校每两周休息一次，休息两天。一般每大周母亲给我二十元钱，十五元买全天餐证，餐证上盖了学校章和一个后勤主任的手章，每天分三格，吃一餐就划去一格，这样一天就划去三格，如此，两大周过去，一张餐证就划了满满的“X”，如果有那一餐忘记划，或者没有用，可以凭空格去打饭。饭是平均给饭，同样都花十五元，往往是女生吃不完，男生不够吃，后来家长学生都提意见。
后来学校改革使用餐票，分一两，二两，三两，六两，几种彩色的塑料饭票，吃多少打多少。总之，买十五元饭票放假回家还可以剩一些。
后来，学校附近大路边开了一家小吃店，里面供应烧饼、豆包、菜饼、油饼，油条之类，还有胡辣汤，八宝粥等，味道做得比餐厅好很多，最关键价格还不贵，这小吃店有五间房子，是一个手脚干净麻利的小老太太带着自己的一个女儿还请了一个年轻男孩在经营，小老太太个子不高，细眉，眼睛里透着精明。小小吃店连招牌都没有，但是每日里却门厅如市。最关键是可以赊账。
我是没有赊账的习惯的。但是我发现一个吃饭更省钱的方法。就是在这个小吃店里解决一日三餐，早晨吃一个一毛钱的饼，喝一碗一毛钱米汤，中午吃两个菜饼，晚上只吃一个饼，这样一天就花七毛钱，十天花七块，省下差不多一半的伙食费。我为自己的聪明窃喜，而且无论何时小吃店都开着门。
我试了一个月，省下十几块钱，回家后我小心把钱包在一个旧手帕里，把手帕锁在我的小箱子里。这成了我人生积蓄的开端。从此我的心经常为这个手帕而偷偷自豪着。俨然一个藏了宝藏的富人。
当时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夏天会买一种叫某力宝绿瓶子的饮料，大约两块五一瓶。我们家从不买这些，但是母亲是舍得给我买文具和书的，我的小书架每周都会多一两本书。
我常年住校，对母亲的辛苦并没有真正体会。每次回家都是匆匆洗洗自己换下的衣物，整理一下自己的学习资料，写写作业，之后帮母亲收拾收拾屋子。大概是我因为我偷偷擀过一次面，最后都赖在锅里捞不起来了，面还糊了，还把手烫伤了，母亲既心疼粮食，也心疼我。母亲再不让我做饭。
初一下学期，临近端午节，那时端午节是没有假期的。我下了上午最后一节课，就出去小吃店买菜饼，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四处张望，发现竟然是母亲骑车来了，她的满头卷发打理得很精神，上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格子上衣，灰色裤子，还穿了一双黑皮鞋，鞋子擦得干干净净，虽是身材偏胖，看不出一点颓唐和臃肿。她手中提着一个编织的篮子，篮子里有一件我不穿的毛衣，一看到我，母亲就微笑着过来，“快过端午了，我来瞧瞧你，给你送点粽子。”我怕母亲知道我在小吃店吃饭，谎称我帮同学去买，我带母亲回了宿舍，宿舍有两个大通铺，母亲在我的铺位坐下，把篮子放在她腿上，打开毛衣，篮子里先是露出一个大瓶子，还有一个大饭盒，两个罐头瓶子。母亲先拿出那个大瓶子，瓶子上有张商标“某力”，母亲竟然给我买这么贵的饮料，我有心里有些吃惊，当我拿到手上，才发现瓶子还有些暖和，母亲说，“五月天太毒，我怕你上火，这是我熬得绿豆米汤，放了冰糖和蜂蜜，你先喝热米汤，粽子不好消化，也不敢吃冷的，你爸爸说南方人的粽子好吃，我试着做了咸粽子，还有你爱吃的红枣红豆粽子，我给你带了些咸菜和芝麻花生酱，这都是别人送的，我吃不惯，你在学校和同学分分吃了吧。”妈妈又从身上掏出几块钱，塞到我手里，温和地说：“不敢亏了身体，要吃饱啊！正长身体呢。我还有事，你什么事就和老师说啊。我在家都好，你好好念书，其他心不用操。”太阳下，母亲提着篮子出了宿舍门，我跟着母亲想送她到马路上，她用手势示意我不让我出去，我知道她怕我中暑。可是母亲冒着烈日来回要骑车四十里路啊。望着母亲肥胖的背影，我百感交集。
不一会儿，宿舍里叽叽喳喳进来一群同学。有的端着饭，有的已经吃过，还有的拿着在小吃店买得食品，看到我面前的东西“呼啦”拥上来，“某力饮料”“某力饮料”，我赶紧说:“不是，是米汤。”她们都静下来了，我打开瓶子，把米汤倒在碗里，说“我妈说五月天气容易中暑，熬了绿豆米汤，来，都快拿碗过来，分着喝喝，还是热的，快点啊！还有粽子，粽子，咸菜和芝麻酱呢。”同学们见不是饮料，都没有了兴趣。我就默默自己喝起了米汤。随后吃了一个粽子，一顿饭又解决了。我把东西放在箱子里，住校生都有箱子，自己带的，箱子都放在通铺墙上的架子上，那架子犹如火车上的行李架靠着墙连成一排。放箱子是需要脱下鞋站在铺上才能完成，我放好东西准备下铺穿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再看宿舍地面，原来鞋子一只在门口，一只在对面铺下的西北角。我只好穿着袜子走下去穿上那双妈妈给我买得漂亮的蓝色平底鞋。
是成绩还不够好，是我没有联络友情，是自己没有顺从和取悦的习惯，但我从不做不尊重人的事，比如绝不会随意把别人鞋子弄得东一只，西一只。不强求自己去合群。
午饭后我准备上厕所，在厕所外面我突然听到我的名字，我就站在外面听了听。
“用饮料瓶子装米汤，那瓶子里的饮料谁喝了？那饮料听说很贵！”
“不会是他家里人喝完饮料再给她装米汤吧？那她也太惨了，连家里人都这么对待她。看来她挺讨厌的。”
“你们说那个胖女人是她妈妈，那我认识，在河东路边饭店端盘子洗碗，那个饮料瓶子肯定是捡来的。”
“捡来的，哇，好恶心，捡来的，幸好我没有喝，谁知道有多少细菌。”
“就是，真邋遢，我看见她妈用毛衣包饭盒，还拿篮子送粽子，谁稀罕吃些，真老土！”
“行了，别说了。”
听了这番对话，我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我喉咙一堵，心头一沉，默默离开了。
那天中午没有午休，我在教室里提前预习了一个单元的数学，还写了日记。
晚上，我把剩余的米汤兑开水喝了，粽子用水泡好，可以吃好几天了。
那个装米汤的饮料瓶子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清晰的商标地深深印在我的心头。瓶子被我锁在箱子里。
从此我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学校箱子里的瓶子，另一个是家里箱子里的手帕。
我不再买瓶装墨水，我买了墨水精，一袋墨水精兑水以后会有一大壶墨水。
本子总是正反面都写得满满的。
我会买几个钢笔尖备用，而不是频繁买摔坏笔尖的钢笔。
不再让母亲买鞋了，她做得布鞋穿起来真的很舒服。
我也不抗拒省城姑姑送给我的旧衣服。我还跟着一群妇女去一个钢铁厂捡废铁，因为我没有大磁铁，所以没捡到多少，只卖了一块二毛钱。那可以吃买六个菜饼，三顿午饭。
休息日写完作业我就去田野里挖野菜，挖回来洗干净晒干，装在密封的塑料袋里，冬天做菜。
箱子里的手帕越来越小包不住我攒的零钱了，我决定直接把钱放箱子里，把手帕盖在上面，又盖了一层报纸。
如果有人问我有什么业余爱好的话，我会告诉他读书，攒钱。
期末考试就要到来了，终于要来了。考完期末试就该放暑假了，一想到暑假结束后就升初二，再过一年就会离开她们，离开这里，去上高中，我就兴奋得不行。带着这种兴奋我像一个饥饿许久的孩子看见面包一样，疯狂地做题，背书。
期末考试终于来了，疯狂学了一个多月。全班64名同学，我平时就是在30名左右徘徊，期末考试我考了班里第7名，每科老师发卷子都给予我赞许的目光，我也报之以微笑。很开心的是父亲正好回来参加了我的家长会，父亲对我的努力很是欣慰，奖励是暑假带我和妈妈坐火车去外地转转。
放假的前一天，学校举行了颁奖活动，意料之中我获得了一个“积极进步奖”。奖状一张，还有一个软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音乐声中我拿着奖状和奖品，心里已经在惦记着年级前三名获得的“成绩优异奖”。
下晚自习回宿舍，我脱了鞋在铺上站着收拾箱子，忽然一个人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摔倒在铺上，有几个人哈哈地笑起来。我无声站起来，习惯了，只要不过分，一切都可以忽略。没想到我站起来以后她再一次故意撞到我，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我母亲怎么怎么。我不想再忍，抬起右脚一脚朝她踢去，只听“噗通”一声，她重重掉下床铺，其他几个人见状，都七手八脚地去扶她，我站在铺上冷漠地看着她，她的眼神顿时露出愤怒和慌乱，四目相对，我的嘴唇抿了一抿，脸上的肌肉挤了一挤，算是打招呼了。我没有说话，拿了洗漱用具就去洗漱。
等洗漱回来，我看到她已经从地上起来了，被好几个人围着。我看了她一眼，脱鞋上床铺准备睡觉，才发现床单上布满各种鞋印，应该还被唾了唾沫和痰。我心头火起，瞪了那堆人一眼，掀起床单团成一个团狠狠朝那群人扔去。
那几个人把床单丢到地上，慢慢过来围住我，应该准备群殴，我装作没事转身慢慢走近箱子，从容拿出那个瓶子，突然用力在墙上敲了一下，“嘭”，我手中只剩一个玻璃瓶嘴，举着玻璃瓶嘴朝向她们，我狠狠地说：“忍耐很久了，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给老子把床单洗了，如果非逼我，你们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我都敢做！”语出，我自己都傻了，她们也傻了，没有过来。愣愣瞪着我，我用床刷子把床铺都认真扫了一遍，把玻璃碴子都扫干净，捡起放垃圾桶。那个玻璃瓶嘴我留在枕头边，躺下了。
那一夜，睡得很好，早晨起来走到宿舍外准备晨练。突然发现我的床单有些潮湿，微风中，在晾衣绳子上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