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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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乡村的夜,静悄悄,整个村子卸下白日的忙碌和疲惫陷入沉睡中,门口看家的大黄狗也安静地闭着眼,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田间“呱呱”的蛙叫声。
今天是十五,月亮像个白玉盘似的高挂在天空,发出白色柔和的光亮,给黑夜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一个黑影从床上爬起来。旁边男人的呼噜声像猪叫一样刺耳,在这夜半时分听在耳里,让人渗得慌。她平时最讨厌这呼噜声,总是像惊雷一样响彻在她的耳畔,她忍受很久了。而此刻,她希望这呼噜声能打得再响亮一些,那样男人就睡得越熟,即便真是天空响起惊雷也惊不醒他。
女人悄悄起身,踌躇着在床前站了一会,眼睛盯着一旁正睡得香甜的孩子。这是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的宝儿,真真是这个家的一块宝。宝儿的脸上肉嘟嘟的,任谁看了都想摸上一把。停了一会,她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间的旧木衣柜,摸索着拿出了两件衣裳和一个破旧的缝补过的帆布包。又在衣柜角落里摸出一个用皮绳扎成一坨的塑料纸,她轻轻地打开,生怕弄出一点响声。借着月光,她摸索着轻轻扯出两张两元和两张五元的,还有一张十元的钞票。看着仅剩下的几张毛票,她迟疑了一下,又放了一张五元回去,换了两张五角的,再轻轻地卷好塑料纸用皮绳扎好,塞回了衣柜角落里。
她趴窗户边朝外看了看,今夜月光如水,照亮着大地,一阵风吹起,晾在屋檐外的衣服摇晃出几个长长的影子。她必须要趁着今晚有这大好月光照路,在天亮之前走到镇上,赶上明天最早的班车往城里去。不能再等了。
她走近床前再看一眼,男人嘴微张着,呼噜声有节奏地从低到高,就一直没停过。旁边宝儿的嘴也微张着,睡姿跟男人如出一辙,男人的呼噜声对宝儿来说像是催眠曲,在这呼噜声中,他睡得极其安稳。很好,宝儿今晚很懂事,没有哭,没有闹,他知道妈妈要趁着今晚的月色走吗?
前几天,她给宝儿断奶,给宝儿熬稀粥喝,还教男人喂宝儿,说让宝儿跟爸爸多亲近。她伸出手抚摸在宝儿的脸上,她舍不得宝儿,从他生下来,那么一丁点大,到现在蹒跚学步,她每天都陪着宝儿,听着他咿呀学语,含糊不清地喊“妈妈”。她好想再抱宝儿一回,伸出双手,却在半空停住了,若是宝儿醒了,自己就走不了。
她狠了狠心,还留念什么呢,没有她,宝儿还有这一家子人疼,可是那个家里的两个孩子呢,想到这里,她的眼角又溢出泪,是对那两个孩子的思念,也是对宝儿的不舍。
男人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了麻沿边,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两句,床边的女人心中一惊,提在手上的帆布包掉落在地上。她吓得赶紧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顺脚把包掀到床底,过了好一会,却没见男人再动,也没说话,呼噜声又响起来,她才嘘了一口气。
女人弯腰捡起床下的帆布包,充满怜爱地再看了宝儿一眼。她轻轻地打开房门来到堂屋,轻轻地拉开了大门的门栓,轻轻地开门,再轻轻地合上门,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门口的大黄狗也正打着呼噜,跟屋里男人的呼噜声一唱一合,像是寂静夜晚在月光之下弹奏的一曲交响乐。女人站在屋前,最后一次打量着这住了近两年的屋子,土墙,灰瓦,一间堂屋进去,左右各两间,旁边偏屋是灶房,再往后边是用石板搭起来的几间猪圈。她在这里煮过饭,喂过猪,砍过柴,也跟着这家人上山干过农活,她还在这里生下了宝儿。
二.
说句良心话,这家人待她不错,没打过她,没饿过她,除了刚来的时候把她关房间几天,婆婆天天盯着她。后来随着她的不反抗和逐渐融入,他们也慢慢地对她放宽了心,直到生下宝儿,看她的心也似安定了下来,也逐渐把她当家人了,到现在她可以在村里自由活动。
那个男人,除了粗鄙一些,长得矮挫一些,其实憨厚老实,勤快肯干,是个持家的好手。只因为兄弟姐妹太多,耽误了自己,年龄大了那么一些,其它也没有什么坏处。有时候,看着孩子,看着一家人围坐吃饭,听着男人叫她媳妇儿,听着弟妹们叫她嫂子,她几乎以为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如果心中没有牵绊,她想她是愿意在这里安稳度日的。
但是,她不能留在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是有家的,有丈夫有孩子的,虽然那个家比这里还穷,还缺吃少穿,但那里是她的根,她日夜思念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必须要回去。
女人迈开步子走过门前的田坎,转弯走过一笼竹林,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那房子只是一团黑影在那里,她朝着那房子挥了挥手,默默地说了一句:宝儿,妈对不起你了。趁着有月色照亮,她加快了脚步。
往日在地里干活时,她跟隔壁院子的张二嫂子摆龙门阵,她问张二嫂子伏龙镇在是哪方?县城有多远?张二嫂子是热心人,她没犹豫,站在地里大手一挥,给她指了方向,说了怎么走。走马路要绕几公里,走小道山路要近几公里,但山路难走,路窄弯多坡陡。马路上逢着当场天有三轮车可以搭,招手就能停,若坐满的时候,就站在三轮车外的踏板上,手拉着车杆站稳就行,一块钱就能坐到镇里,镇里就有上县城的班车。
张二嫂子以为她是没有上过镇里,没赶过集,心中向往,还安慰她说叫她男人下次带她去赶集,去买几根头绳和钢夹别头发,去置办两身衣裳。她笑了笑,说不去了,就是随便问问,能让她独自出门干活,能在村子里走动就不错了,再说还得带孩子呢,走不开的,钱还是省着给宝儿以后花。张二嫂子想想也是,哪家买来的女人有不想跑的,人家都是白天黑夜的有人看着,只是这女人老实,又生了孩子,心被拴住了,倒是不怕她会跑了。
走出三四里路便有能直通伏龙镇的大马路,那是笔直宽敞的大道,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能跟白天走路差不多快。但女人不敢走大马路,她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醒了发现她不见,就会追上来。
她朝着那天张二嫂子指的最难走的那条小道去,这样即使男人醒了来追也不会想到她会走最难道走的小路。她穿过山坳,走过狭窄的田坎,走过石板路,山间的风吹动着路边的树木呼呼作响,摇曳的树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她心里一阵害怕,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不觉揣紧了手里的帆布包,但她不能停,必须壮着胆子往前走。
穿过一座村庄时,她的影子引起了狗的警觉,响起了一阵“汪汪汪”的叫声。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一条小黑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直朝她冲来,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帆布包,一边抵挡黑狗的逼近,一边后退着向前进。直退到踩到一堆小石子晃了一脚,她弯腰捡起石子朝小黑狗砸去,一连砸了好多块石子,才击退了小黑狗。狗叫声惊醒了熟睡的人们,有屋里亮起灯来,她不敢停留,转身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飞快地朝前跑去,一口气跑过了好几条狭窄的田坎路,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才感觉到脚踝传来的疼痛。
三.
她不敢停,她抬头看着天上晶亮的圆月,她想老家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了,他们是否也在想她,是否也在盼她回去?当初说好的跟同乡一起出来赚钱寄回家,可是两年了,她全然没有一点音讯捎回家,他们还在等她吗?会不会以为她抛弃了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大妞和二妞该是长高不少了吧,只是没妈的孩子会不会被别人欺负啊?
一想到没妈的孩子,她的心又揪紧了,自己这一走,宝儿不也成了没妈的孩子吗?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自己走路,还不会叫妈妈,甚至以后他都不会记得妈妈的样子。他以后会不会也被人嘲笑是个没妈的孩子呢?女人突然地心痛起来,眼泪也忍不住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却只能选择一样。她在心里对那个男人和宝儿默默地说着对不起,自我安慰着,宝儿还有这一大家子人疼,他会健康长大的。但大妞和二妞,只有自己疼,丈夫虽然脾气温和,可常年生着病,不知道现今怎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距离伏龙镇还有多远,她只是不停地走,月亮走,她也走,直走到月亮落下山头,直走到伏龙镇,便能看到希望了。
心里想着事,想着很快就能回到家乡,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面对那耳边呼呼的风声和眼前摇曳的树影,她竟丝毫不觉害怕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停,继续走。
在穿过一片稻谷田里时,突然响起一阵“呱呱”的蛙声,她吓得脚下一晃,一个打滑,滚进了稻田里。所幸稻田里已经没有水了,只是被稻叶一扎,手背和脸上都带上刺痕和血丝了。
女人没有时间伤感,疼痛,她挣扎着快速爬起来,看了一眼被自己压倒的稻子,继续一瘸一崴地往前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天亮越来越近,此时的她是跟时间在赛跑。她必须在天亮前,在那个男人追来前,赶到伏龙镇,坐上第一班进县城的班车。
伏龙镇外有一座山,叫着高坡,走小道的必须要经过这座坡,这山从山底抬头望不见山顶。上坡是一层一层的石板台阶,呈S形往山顶去。女人听张二嫂子说过看到高坡就快到镇里了。当她抵达这山下时,她看到了希望,浑身的酸痛瞬间变成了一股力量。她抬头看,月亮还在上头挂着,仿佛就在那山顶上等着她。在这黑夜里,她发出的光是那么的温柔,给人力量,给人希望。
女人抖了抖衣服裤子,甩了甩鞋子和裤脚上粘的泥和草渣,像一个出征的战士般勇敢无畏,她朝着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段台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巨人一样,在不断地膨胀,也不断地在消耗着能量,可她心里是欢喜着。她一抬头,就看见月亮对她笑,她走一步,月亮也走一步,这一程回家的路,有月光相伴,不再孤单。
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台阶,一步一滑,她走得异常艰难,爬上半坡的时候,她终是累得顶不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喘着粗气,刚断奶的乳房胀痛得厉害,一片乳汁将胸前的衣服打湿了。
她看着手里的帆布包,这是自己两年前带来的,里边的两件衣服,一件是那个男人给她买的,一件是那个婆婆扯了布,给她量了尺寸找裁缝做的。这是她从那个屋里带走的两件东西,以后自己就跟这里没有关系了。永远的撇清了,只是,宝儿,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以后还能再见到宝儿吗?宝儿长大后知道妈妈弃了他,会原谅她吗?
当她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坡时,眼前是一条田坎石板路,穿过去对面就是一条笔直的大马路。此时月亮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马路边有人家亮起了灯,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妇女打开门。看到这么早在赶路又一身狼狈的女人,生出几分警觉,那妇女问她是那里的,咋这么早去赶场。女人脑子里打了个转,说屋里人生病了,赶着去街上买药,这还有好远到伏龙镇啊?
女人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外地人的身份,那妇女问道你是哪个屋头的哦,不是这里人吗?
女人说我外地嫁来的,口音不太一样,我跟我婆子妈买药,她生病走不动,到伏龙镇上还有好远啊?
妇女一听这女人折腾成这般竟然是为了给婆子妈买药,想起自己家那个好吃懒做的儿媳妇,脸上便对她有了几分善意。哟,你还孝顺呢,你一直顺着马路走,到前边第一个叉路口往右,再到第二个叉路口往左,还有差不多三四里就到了。
女人道过谢,正欲迈脚,却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听那声音也跟宝儿差不多年纪。心中不由得又想宝儿,他醒了吗?会不会哭,会不会找妈?
妇女转身往屋里走去,嘴里一边说着:哎,乖孙孙,莫哭啊,婆婆来了。
越是临近伏龙镇,女人的脚步却又生出几分不舍来。月亮悄悄地落下山头,天边泛出一丝白光,回望远处的高坡也逐渐明亮起来。
四.
孩子“哇哇”的哭声吵醒了男人,他睡眼迷糊地喊了两声“媳妇儿,宝儿哭了,媳妇儿,宝儿哭了”。久久不见回应,他想着女人兴许是起床煮早饭了,心里有了几分暖意,有家有女人的日子真好。他起身抱起孩子往厨房去,却见厨房一片冷清。他又扯起嗓子喊了两声,仍然没有听到回应。他慌了神,赶紧喊起爹娘和弟弟妹妹们。
堂屋的门拴是松开的,打开门,屋前屋后找了一圈不见人。男人回到房间,发现旧衣柜里,女人的两件衣裳不见了,他伸手摸到角落里的塑料袋,拿出来打开一看,只剩下几张毛票了。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大喊了一声瘫坐在地,喃喃道:“她跑了,她连宝儿都不要了,她还是跑了,捂不热啊。”
他抱着宝儿,“呜呜”嚎哭着,眼泪滴在宝儿的脸上,宝儿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朝他喊。
“你妈跑了啊,宝儿,你妈跑了,你没妈了。”他哽咽着。
弟妹们张罗着要招呼村里人一起去帮忙找人,镇上找不到就上城里找,总能把她找回来。
男人却不说话,陷入沉默,过了许久,摆了摆手说算了,宝儿她都舍得丢下,人找回来,心也没在这里,买来的婆娘,心冷,捂不热啊。跑了就跑了吧,还好没把宝儿带走,自己以后就守着宝儿过活吧,好好把宝儿养大。
弟妹们看着眼前懵懂不知事的宝儿心疼起来,说若不找回嫂子,等宝儿大了找妈的时候怎么说啊?男人双手捂着额头,想起女人昨天还给他缝补了衣裳,今天就跑了,心里一阵难受。就说死了,生宝儿时难产死了。
伏龙镇汽车站里,女人满脸疲惫地坐在去往县城的第一趟班车上。她的脸靠在车窗上,看向刚才来的那个方向,再见了,以后再也不见了。她的眼里满是留念和不舍,一滴眼泪滚出眼眶。
太阳慢慢爬上来,高挂在天空,将大地照得明亮,再没有一丝黑暗。而她,终是穿过黑夜,循着那道光,朝着那个叫着家乡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