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醉是前缘
文丨紫格格
尘心未了，剑利奈何？
一
冷月无风，霜似剑。
若水嫣然跪在洞外整整二夜。姐姐仍然没有见她的意思。她仰眸顾盼如水的天阶，轻叹一声，那叹息犹如洞箫低旋在徊环的晨曦中，又犹如一缕薄雾因恋花而迟迟不愿散去……
是的，是的。她此行因他而来。她的心中涨满秋池，她若行云已多年，可一个叫天接云涛的人每夜都在水盈处呼唤着她，她要为他出山。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看洞门那苍劲的“拢翠槛”三个字，泪如坠花，纷纷至沓，十年前，绝尘——那个她深爱的侠客，悄然遁去，另携花枝。她为她生死一回，再无情颜。心灰意冷之际，姐姐一池心莲收留了她……
原本进了“拢翠槛”就不出来了。可十年后——若水嫣然悄悄拭了泪，抬起自已的一双红酥手，仔细端详着，纤纤十指啊，哪一指不连心啊……她闭上眼睛，她尘心未了，心意已定。
洞门终于在她的叹息中打开了，她稍作整理，随了红袖和绿烛进得前来。姐姐高坐庭上，冷若冰霜。她不敢看姐姐，半敛娇容，长跪不言。
姐姐已明她意，良久，痛惜中严厉地问道：“你可知错？”
“知错！可……我意已决！姐姐——“
“够了，仅仅十年你就全然如此，这世界上的男人可有一人真心？那绝尘害你不够，你又要赴汤蹈火？”
“姐姐！只求姐姐放我出山，我要去找他！”
“妹妹，这世上的男人绝尘之类多啊，你何苦如此？我们这的姐妹哪个不都如你呢，可你看她们因爱而生恨，进得洞来，收敛娥眉，任意用情，嘻笑怒骂，自在无碍，让那普天下的负心人如置槐荫，空喜一场啊，你又何必与我等背道而驰呢？十年了，你没有一点恨吗？”
“姐姐，绝尘命里不是我的，我没有恨！我知道自己多情，但我从没有纵情过，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姐姐，你放了我吧，让我出山！”
……一池心莲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一颗清泪夺颊而过，这个最小的妹妹俗心未了，而她又如此善良，万一……唉，那她将陷入无可救药、万劫不复之境地！
她神情凌厉地说：“小妹，你忘了我们的规距了？”
“我没忘，我愿献指而去”。
“少一指何以抚琴！”
“我可以踏歌吟赋！”
“你的功力因指残而削损一半，你可知？“
“我知！”
“你追寻之人若再有负于你，月月残月之时，你心痛难以自疗啊，每月之中只有月圆之日方消此痛，你可知？”
“我知！”
“到那时，你可无处安身，“栊翠槛”不再是容你之窠了，你可知？
“我知！”
…… ……
“小妹，你要三思！不可凭意妄言！”
“我意无悔！”
“……你！”
“……好吧！你自行了断吧”
心有所牵，若不系之舟。
二
晓光催角，宿鸟未惊。迤逦烟村，马嘶人起。
若水嫣然泪痕带霜，微微凝神，纤手已残，只为心之所托。咬碎银牙，叩地三响。
云深不知雁影，她心有所牵，仿佛不系之舟，顺波急骋，不消三个时辰，已回到紫微阁，这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绮纹漾漾，碧水葭葭，仙霞半隐，云荻摇摇。尤其紫晶潭上那悬空的十六盏紫水晶是她与天接云涛心照不宣的一个神交之灯。
她已修练十年了。
那日，心血来潮，她掬了意念，轻启紫水晶，顿时潭面扩开，清静如镜，人寰众生浮上水面。她的调皮劲又上来了，瞅准一跃跃人影，轻轻一点，他缓缓地抬起头——一霎那，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面带微笑，青衫点翠，自含儒雅之风。于是，她用心语与之交谈。
来人自然不解，略带调侃发问：“如何想得我来？”
“嘻嘻！思君便来啊！”
“从何而来啊？”
“自来处而来”。
“往何处而往？”
“江湖之风，无影无踪”。
“呵呵呵……”
这一声笑，震得“水盈处”波面清脆欲裂。若水嫣然心头不由一惊，哦？人间也有如此高人，我倒要领教一番……
“小女子报上名来，我从不与无名客相谈。”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有重逢日”
“呵呵呵，我乃此处过客，后会有期了！”
一道寒光闪过，紫晶潭水面趋于平静。水盈处的紫水晶黯然了。久久地，若水嫣然伏在水面上，聆听他踏波而过的声音。
此后数月，竞无此侠行踪。
若水嫣然的剑术影乱。月圆之日，姐姐传语过来——禅由心定，你如此自迷，当入谷修心自醒三月。
独怜幽草，涧底生寒。憔瘁了腰身，花容依旧。
从回心谷出来，若水嫣然怅然回至紫晶阁。是什么使她如此魂神相离，是什么又使她如此心湖难释？
她不禁又走到紫水晶前，轻轻一启，她的心随之一亮，多像人间烟火呵！她进了“拢翠槛”便不能真正走进潭水下面的红尘人间了。过去……她从不期待什么，可现在，那过客的出现，让她的一切都支离破碎了，她懊恼地用树枝溅溅地拍水，所有的过往之客人影绰绰。
月无语，她抚琴而歌：“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零。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小女子琴声如此柔曼，当三日绕梁不绝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哪！呵呵呵——停驹且问弹者谁？”一声笑声越水而过。
他也会用心语？
“你是何人？”若水嫣然俯身一瞰，蒙面青侠，腰际之剑寒光凛凛，刺得她双目恍恍，她不由大声赞道“你是何人？”若水嫣然俯身一瞰，蒙面青侠，腰际之剑寒光凛凛，刺得她双目恍恍，她不由大声赞道：“好剑！”
来人爽朗地哈哈大笑，扯下蒙面，褪去皂衫。
所有的紫水晶霎时光芒四射，原来是他！
有缘千载来相会啊！哈哈哈……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
隔水而语，琴若心魔。
三
寒水凄凄，烟笼江崖。。
若水嫣然轻衫薄履踩着碎月而来，疏影横斜的梅枝候她已久，凝重地为她掬着雪。一鸶丝一缕，物我两忘的牵挂，让她心中凭添几分暖气。若在平时，她必定解下袅袅长发，对着水月，呵手试梅妆，临池贴花黄。可今天，归心似箭地她第一件想着要做的事就是启开紫水晶，最后一次用心语告诉他：她要随他去了，以后再不用隔水而语，可望而不可依。
他在哪里呢？
今夜水晶笼雾，紫气凝滞。若水嫣然的心猛地收束一下，她有一种异样之感。水盈处水波汩汩，似有话说又欲言而止……
她的心开始有些隐隐做痛，她伏在水面上，焦灼地俯瞰着、期待着……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在她沉沉欲睡之际，紫水晶一束光倏地打在她的脸上，她打个寒噤，睁眼一瞧，睡意全无！
他——来了！那是他，眉目清朗，一袭青衣，意气豪发！
若水嫣然急切地叩响水面，四目相对。奇怪？今日他的双眸……
她僵直地凝视着他，女儿心是最敏感的，她看到他的双眸充满温柔，但不是给予她的那种，她火焰般长起的热情开始平静地燃烧，她平静地审视着他，希望能洞悉些什么……
一种酸楚袭上心来，她的心怦怦而跳，如脱兔不能自抑。她感觉胸口有种难以言喻的痛，正一浪高过一浪。
四目相对竞无语，才隔几日，昔日绻绻缠绵，软语温存一扫而光，如此陌生？
“侠客，别来无恙？”
“呵呵呵……”大侠轻笑，“汝亦平安？何去何从？”
她低头无语。开场如此冷漠，一切想说欲说的话就此打住。
……
波面突然浩荡不宁，卷得水浪直接云天。若水嫣然骇得花容失色，长发随风乱舞，她把手伸向他，只见他也把手臂伸了过来……
啊——她大叫一声，应声落地。他的手正缓缓地执起另一双红颜之手，尘埃落定，二人相拥而去。得意之色，尽在扬鞭一响……
这一鞭犹如万剑穿心，若水嫣然玉山倾倒，她的心在痛，一滴一滴的鲜血如残阳，逼得她撼落枝节花蕊，人如花失色，花如人凋零……
好痛啊……
好痛啊……
千潭之水静穆无声。
千秋之渊呜咽不休。
……
千古之情，无处觅啊！空负女儿万缕情。问有情人何在？心字罗衣未结，心头潮难平！
……远处江畔忽传来悠扬歌棹：——
令宵残指抚瑶琴，幽咽难为冰下歌！
万缕青丝掩娇妍，玉容寂寞泪阑干。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
是为她而歌么？若水嫣然恍若梦中，她神情倦怠地护着受伤的心，仿佛捧心西子一般。想到西子，又不禁苦笑，怎比那沉鱼浣沙，伊纵然捧得一颗柔心而来，亦有英雄不辜负，能相伴渔舟唱晚、浪迹天涯；她长袖善舞，为何芳菲世界竟无人青睐？
……恍然间，歌棹声悠悠而飞……
欲辩已忘言，她觉着天地间只有她的离离长发裹着她的灵心在飞，在飞……
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
四
“碧水一剑”的若水嫣然从此从江湖上消失。武林界议论纷份，有人说她别择高师，有人说她泛舟远游，也有人说她自练秘笈……
只有姐姐一池心莲知道，她哪也没去，她哪也去不了。每天晚上，她通过望穿秋水，都能看到若水嫣然抚着胸口在炼狱挣扎的情景，她为此扼腕叹息，
十六盏紫水晶已有六盏熄灭了，若水嫣然知道她的功力正在渐渐消失，而她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
今夜天地廖阔，正逢月圆，一切都风轻云淡，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菊花酒，正待一饮而尽，忽听得一阵轻风扫过，转身时已见姐姐立在旁边。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姐姐丝毫没有责备她，只是不停地抚着她的裙袂，擦她脸上的珠泪。良久，她拿出一矢交与若水嫣然手里：“妹妹，这是最后救你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这矢上有我遍采天山49种灵药的汁液，你只需在破晓前打开水盈处，对准他们射了出去，若负你之人应声落地，则你可用他的性命换你千载功力；若夺你所爱之人倒下，你自可免去夜夜断魂之痛。负心之人不可惜啊，妹妹，切不可心慈手软，否则——”
“否则怎样？”
“你三魂出窍，自此生活在虚拟世界，你望得见别人，别人望不见你！——妹妹只须速斩情丝，明哲自保，切不可置若罔闻啊！”
声渐远渐去。只有一矢置于寒露之上。
罢！罢！她凝神屏气，轻吁一口，拧开紫水晶……
——人寰处此时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在匆忙的行人中，她看到了他。她的眼里顿时闪过一道寒光，缓缓拉开了弓，她只须眨眼片刻，便是天地自由行了……这时，咫尺处，她又看到了一淡眉女子，顿时泪做倾盆大雨，似珍珠撒满水面。她看到他们相携而行，他殷殷地为她撑起一顶伞，任断肠女儿之泪在伞顶叮叮咚咚地哀号……
她把弓又瞄准了淡眉女子，她不求长生，不求功力，她要解心头之痛！弓越拉越满……越拉越满……只待一发！
忽然她看见那女子把手递到他的手里，耳语到：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拉的如同满月的弓顿时剧烈的抖起来，……这弓越来越重她终于哭泣着放下了。
天即将破晓，耳边传来姐妹们急切的招唤，思而又思，时不我待，她又拉圆了弓，可是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他的笑脸，她的温存，她的手在抖动，抖动……
天邪！随着她的一声唳叫，水盈处急风呼啸，猛浪若奔，她奋力将弓矢掷向水波深处！
雷电轰鸣，驰骋万里。——— ————
……
骤雨初歇，长虹卧波。
一个神情定然的灵魂飘荡在水云间……
——那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
隐约间，又听得歌渺渺，一缕薄纱回旋在波上，痴痴不肯散去：
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
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青青水中蒲，长在水中居。
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