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俘虏(下)
家父总是面北而叹,以无缚鸡之力的双手梦想着铁马冰河收复故国。读了这么多书,却始终没有读出自知之明。囿于伦常,我也不好讽刺他,要是劝诫吧,他手里的拐棍首先不答应。在这种乱世,不说大发国难财,就算是独善其身也不违圣贤的要求啊。老头不想愧对列祖列宗,那愧对自己就好吗?
说了不想他,为什么还在想?
我想回头看看队伍后面的矮冬瓜,这份心思却始终拗不过怕死的脑袋,脑袋担心一个含义不明的转头就吃进一颗6.5mm的花生米。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罗圈腿们从来就没有按照战俘公约对待过我们。这段阳世之路不过是为了给他们仨增加几枚勋章,被清点完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们被“突突”的时候,或者被哪个娃娃兵用来练刺刀。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人间已成地狱,最后再看一眼天空吧。没成想远处的3个黑点“啪啪”地打脸,天空也变成地狱之门。
伴随着轰鸣声,3架日军战机从小黑点逐渐变成死神辽阔的披风,照例它们绕过了彼岸的租界,将死神之吻献给无助的我们。3个矮冬瓜激动的哇哇大叫,大概是天皇万岁之类的。战机飞临上空,矮冬瓜的叫声也达到了高潮,脖子因仰视几乎与地面平行。死神的披风下忽然出现了多个黑点,矮冬瓜们有点懵逼。
“跑啊”,我向周遭的同袍们吼道。
矮冬瓜望着天空,不知道是听不懂中文,还是不相信自己的飞机会炸自己。也有可能是他们太矮,飞行员只看到了我们。
我们比他们唯一厉害的,大概就是躲避空袭。
我不知道被气浪掀了有多远,加上顾头不顾腚的狂奔,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陌生了。
习惯了残垣断壁,四壁挺立这种完好让我觉得恍如隔世。难不成我被炸到了河对岸?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臆测,尽管这否定来的有点惊悚。一张女人脸出现在破了窗户纸的窗户上,这张脸不会属于对岸,对岸没有这么惨白、扭曲、饿到浮肿又写满愤怒、抗争和决绝的脸,对岸的脸是优雅的、是晶莹的、是小布尔乔亚的。
“你受伤了,过来我帮你包扎吧?”扭曲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见我没动,她又补充道:“我的腿已经断了,没法走过去帮你。”
看到内屋墙壁上挂满的刑具时,我有点明白了自己在哪里。而且她不仅仅是腿断了,她皮肉上的种种伤口,无不在刷新着同为人类的恶毒底线。
她用无法再弯曲的手帮我包扎了背上的伤口,准确的说,是用手掌和牙齿完成的。
“不要以为这点小恩小惠我就能救你出去。”我在心里盘算着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谈不上救不救,狱卒早都跑光了,触手的自由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听了我的话,她撅了撅嘴,有点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我没想到她还能做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心里“咯噔”的一下。如果不是生在这个糟烂的世界,她本该是个漂亮的姑娘,家里的门槛一定被媒人踩破,被爸妈问一句“你中意哪家的小伙”立刻羞红了脸。
“我家在虞洽卿路那儿,我就想能再去看一眼,我……”
“你在做梦吧”,我打断她,“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在打仗,每前进一米都要堆满士兵的尸体,从这里到你家,你觉得我可以死多少次?”
她抿了抿嘴唇,下垂的眼睑上写着失落。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怯生生的问道:“那仗什么时候打完呢?等我们胜利后你可以帮我吗?”
我有点气结,“胜利?你认为我们会胜利吗?”
“当然会啦”,她那结着血痂的眼睛里冒出星星,“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站起来大时代的战士……”
“无知!”我吼道,“你们这些红脑壳,就知道空想,你们知道现代战争是怎么打的吗?知道步兵和炮兵是怎么配合的吗?知道那些要命的铁王八冲过来你该怎么办吗?一发重榴炮就能把这座房子放倒,一颗重磅炸弹就能把半个连炸成血沫,一块尸体都拼不全。你知道我们跟那些罗圈腿的差距有多大吗?我们有多少钢铁可以和他们拼,我们有多少工厂可以造出野炮山炮战防炮迫击炮?胜利?哈哈……胜利……‘过河’……”
我又想到了老头,他和这些红脑壳一样的迂腐,一个要实现他们的“英特纳雄耐尔”,一个每天想着“王师北定中原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脸上仍挂着惨白的微笑,眼中的星星还在发着光。
“我不听。”我转过头,这番慷慨激愤的话居然没有收到应有的沉默和愧疚,气!
“那我给你唱首歌吧”,她说。
我起身走到屋外。
在这堑壕里篝火闪闪
劈柴流脂像泪光点点
听那手风琴对我歌唱
它在歌唱你音容笑颜
莫斯科近郊飘落初雪
树林在同我低声交谈
愿你能听到我的歌声
歌声寄托我无穷怀念
此刻你离我多么遥远
我们中间不仅是白雪连绵
去你身边有多么困难
距离死亡却近在眼前
唱吧 手风琴没有痛苦
把那迷茫的幸福召唤
心中燃烧着不灭的爱
堑壕再冷也觉得温暖
……
我坐在她视线之外的地方,静静听着这种陌生的调调,这一定来自他们向往的那个说话容易咬着舌头的国度。这好像是首关于男女的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大傻,想起了那些被炸成血沫的同袍。
“妈的”,我擦了擦眼角,在心里骂道,“这些红脑壳真是会鼓唇弄舌。”
我捡起自己的中正式,拉了拉枪栓,还好没坏,南下倒卖云南白药就靠它了。
“你要走了吗?”她问道,声音里带着失望的颤抖。
“不走我留在这里陪你腐烂吗?”
“你能帮我到我家看看我的爸爸妈妈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再看看他们的样子。”
我感到好笑,“我看了之后怎么告诉你?画在纸上烧给你吗?”
“也……可以。”
“你们红脑壳也迷信。”
“我会看到的。”
我大步向外走去。我见过无量的死亡,我见过无数的尸首,我不允许自己心软。
正要跨出门槛时,忽然“磕噔”一声,我心说不妙,汗一下子从脊背冒了出来。
“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他们在门口设了绊雷。”
我不知道该骂她还是骂我那光头校长不干人事的那些走狗。
“你不要怕,这个雷不会马上爆炸。”她喊道,同时我听到里间有翻动的声音。
“还要让我享受死神迎面走来的美妙一刻吗?”我的腿开始发抖。
身后翻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你在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现在你动不了啦!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啦!”
“这些死红脑壳,连将死人都不放过,给一个马上要炸成血沫的人讲那些‘因特纳雄纳尔’有意思吗?”我在心里骂道。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瞎子老头捏着我的手掌,说我活不过十岁。爸爸不信他的话,带着我到处看病,不管医生怎么摇头,他都不曾放弃。”
我感到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嚓——嚓”声。
“在最低沉的日子里,爸爸就带着我去郊外采凤尾兰,和我说花开花谢呀,难熬的日子又过去了一年呀。我十岁的时候,爸爸采了一堆的凤尾兰放在我的床头。后来你猜怎么着?我的病好啦!我好好的活着呢!”
她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背后,只是像是从地面发出来的。我不敢转身,生怕牵动绊索,但我感受的到她是从里屋一路爬过来的,拖着她的断腿,用她那布满伤口的胳膊。当她继续向我的右边爬时,我瞬间明白了她这是要干啥。
“不要啊!”我几乎要吼出来。
“你不要动!”她语带威严,我能想象这一刻她脸上的那种决绝,但随即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所以呀,你要充满希望,凤尾兰的花语就是希望。”
她吃力的将头伸过来,仰面看着我,“战争胜利的时候,请帮我去看看他们,你画出来烧给我,我可以看得到。”她的眼睛里布满星星,星星闪闪发光,“布尔什维克不相信鬼神,但相信希望。”
星星忽然从我眼前消失。
“不要啊——”我伸手去抓她,但随即被巨大的气浪冲到门外。
我踉跄地向外走去,始终没有回头。我见过无量的鲜血,我见过无数死状各异的尸首,我从无量的死尸里爬出来,看脑袋飞到天上再落下来,看上半身被打飞下半身仍在跑路,但我始终没有回头,我颤抖地向外走去。
在这堑壕里篝火闪闪
劈柴流脂像泪光点点
听那手风琴对我歌唱
它在歌唱你音容笑颜
……
我哼着她唱给我的歌,向陷落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