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有一种信仰,叫入土为安
看到片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先入为主的出现了一幅空灵超脱的画面,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驾鹤轻盈而去,须眉飘飘,轻纱荡漾,身畔悬浮着团团白云,在日光下愈趋愈远。
然而,电影讲述的,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处心积虑想要逃避火化的故事。
土葬是我们这个民族自古以来流传至今的丧葬风俗。周礼中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礼运也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几千年来,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的住在世人的心底。尤其是农村的老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依赖土地而生,死后与土地融为一体,是以灵魂才能得到安放。
他不想通过烟囱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对生养他们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
火葬政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声势浩大又迅疾猛烈的拍打着马新春那颗颤动的心。老马为人做了一辈子的棺材,也画了一辈子的白鹤。能驾鹤西去是他此生最期盼的圆满,也是他面对死亡唯一的慰藉。
他不想通过烟囱离开这个世界,他希望在生命的最后,能保留安置自己身体的权利,灵魂升入天堂,肉身还给土壤。为此,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土葬的机会,听说女儿的村子里有人偷偷埋葬没被举报,他就决心死在女儿家;知道老伙伴被埋在了槽子湖边的苞米地里,他就天天在槽子湖边等白鹤;他选定的那颗沙枣树,陪伴了他生命最后的光阴。
在那个水草丰茂的地方,陪爷爷去寻找传说中的白鹤。可儿女们对他抵触火化的情绪并不以为然,在年轻人的眼里,死后万事皆空,火葬和土葬,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并不曾拥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希冀,他们也无法理解老父亲那惶惶不得终日的不安。
他们毫无顾忌的在老父亲面前谈论他的生死,从不担心73岁这个概念,在传统老人的心中,是怎样一个小心翼翼的存在。儿女们的孝顺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们并不关心老人内心的精神世界,他们对待老人的日常,似乎只剩下了三句话,该吃饭了,去睡觉了,别抽烟了。
那日他眼睁睁看着已经入土多时的老曹被挖出来送去火化,他失去了心中最后的寄托,那个水草丰茂的田野,并没有他容身之地。他蹒跚的走到沙枣树下,在那只白鹤经常出现的地方,占地为营的,画了一个圆。他过于孤立无援的信念,只能靠这依稀的幻觉来支撑。
已经入土为安的老曹又被挖出来送去火化,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害怕被火化,害怕死后只剩下一缕白烟,老人甚至对自家厨房的炊烟都心生惧意。他近乎执拗的一次次堵塞烟囱,被家人称为糊涂。他怕破坏了白鹤的栖息之地,疯了似的阻止乡亲割湖,却都无济于事。待热闹的人群褪尽,在空旷的湖面上,倒映着老人落寞的悲凉,
街边荫凉下的牌场,是村子里老人们的聚集地,他们无事的时候喜欢在这里打牌,聊天,闲坐。火葬的推行,让执著于土葬的人们,丧事都不敢大张旗鼓,能悄无声息的埋掉,便是对故去老人最大的敬重。隔几天见不到谁,大家就会猜测是不是已经被偷偷埋了,死亡,成了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
本该是人人艳羡的天伦之乐,却被火葬的阴霾层层笼罩,沉重且压抑。小孙子智娃和外孙女苗苗,天真懂事,是老人最要好的伙伴。这在当今的家庭关系中,是个普遍的现象。连代人之间,似乎永远横亘着一道无形的隔阂,他们相互误解,又不肯沟通,他们就像跷跷板的两端,似乎只有势均力敌的对抗,才能保持平衡。
而隔代人的相处,却会更加亲密,孩童的世界永远天真无邪,他们可以和老人无障碍的交流,他们尊重老人的话语权,他们给予老人在年轻人那里找不到的存在感。
真正知心的人,可以跨越年龄的鸿沟,小小孩童,有着人性最本初的善良和柔软。孩子们会跟爷爷一起,抬头在沙枣树上寻找白鹤的羽毛,又低头在树下找寻白鹤的脚印。老人迫切的想要证明,他确实看到了湖边饮水的白鹤,这只神秘,吉祥,又令人向往的白鹤,会带着老人,飞向终极的美好。
孩子的天真,带着残忍,却是大人们无法给予的成全。孩子们每天陪爷爷一起等待白鹤的到来,带着好奇,也带着对爷爷的认同。直到那天,老人终于等来了与智娃达成一致的想法。镜头前的智娃卖力的挖着土坑,他想让爷爷快乐,想让爷爷心想事成。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纯粹,却又能单纯的遵循内心,支撑起爷爷的不妥协的信仰。
十几分钟的长镜头,记录着这场向死而去的仪式,整日提心吊胆的老人,终于在这一刻,了却了心事,内心得以安定,同时也维护了他死亡的尊严。
智娃和苗苗离开时,沙枣树下那片新鲜潮湿的土壤,和那根从天而降的洁白鹤羽,让这个悲悯又动荡的季节,回归了圆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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