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足迹06｜我的右派老师跳楼了

1966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也烧到我们这个东南沿海的中学校园。

作为这场革命的第一个“牺牲品”，是教我们班英语课的黄沙老师。

黄沙老师原是北京“新观察”杂志的编辑，后被打成大右派，押解回乡“劳动改造”。因其精通多国语言，就被学校聘为外语老师，本来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没想到，这一“聘”竟把他推到了黄泉路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背著书包向学校走去。刚踏进校大门，就感觉到气氛跟往日不同，校园里显得特别安静，空气彷佛凝固了似的。

这时我看见同班有个同学神色慌乱地向我走来，低声说道：“不好，出大事了，我们的英语老师跳楼自杀了⋯⋯”

他的话像是一声闷雷，在我头顶炸开了。我嘴唇哆嗦地问：

“这⋯这是真的？”

他说：“谁骗你，他是从虞阳楼的顶层跳下来的，尸体还躺在那里，不信你自己可以去看。”我不假思索，拔腿就往虞阳楼跑去。

在当时，虞阳楼可是我们学校“标志性”建筑物，共有四层，高中部所有的班级教室都设在这幢楼里。

等我跑到那里，那里已有好多老师同学围观。我挤进人群，只见黄沙老师趴在走廊前的黄土地上。

他的脸歪向我这边，正好跟我打了个照面，好像在问我：“你不帮我扶起来吗？”

我的心扑嗵扑嗵地狂跳着，因为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从中似乎还有余光射出，一幅宽边眼镜耷拉在鼻子旁，嘴角依然有一丝我所熟悉的似高傲又嘲讽的神情。

我奇怪，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却没有摔破任何地方，地上也没有任何血迹，彷佛是不小心摔了一交似的。

这时有一个老师，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摇摇头，富有经验地说道：“血往内流，彻底没救了。”

不一会儿，有工作组的人来了，尸体被蒙上一床毛毯，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被驱散了。

那天上午，全校师生都集中在大礼堂，参加由工作组召开的“声讨”大会，对“右派分子黄沙自绝于人民的自杀行为”表示强烈的愤慨！

原先很多是黄沙座上宾的老师，现在都争先恐后地上台揭发他的“罪行”，这让我大惑不解！

其实，平时我对黄沙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原因在于我的英语成绩并不好，他当然不会特别地“眷顾”我。

记得有一次，他教完课文，留下一些时间让我们自习，而他自己便在走道上一边踱步一边巡视同学们的自习情况。忽然，他走到我座位边上停下了脚步，伸手从我课桌的角上拿起一本装订成书状的厚本子，封面上赫然题有“灯花集”三个大字，下面还有“陈金茂诗歌选”一行小字，他翻了翻内页，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因为那里面全是“白版”，一个字也没有。

他莞尔一笑，什么也没说，又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嘴角依稀现出一丝我熟悉的嘲讽神情。

快下课了，他回到讲台旁，对同学们说道：“学习切忌好高骛远，世间凡有一点成就的，无不经过脚踏实地的努力⋯⋯”

我知道，他的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而是针对我说的。我如坐针毡，说不出是忌恨还是感激。

也许是爱好文学缘故，我始终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崇拜与好奇。他的这番话，还是深深地铭刻在心里，成为我一辈子的“座右铭”。

2022-02-07下午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