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写作|新旧词-1.丧
那年初春柳絮飞满河堤时,我只记得满眼的白。那个当初拿着柳枝,说要插柳成荫的人,不再回来。她曾穿着发旧的绿衣,暗黄的裙面,唯有腰间的如意结是簇新的。
后来她怎样了。
踏花在河堤。我以为故事便就这样了结了。我这样一个风流公子,爱上了一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最后,大概是随着夫家去了淮阳吧。
我有些索然无味,伸手把茶浇在亭里摆着的月季花上。
阿六眼看着那花,好像是他媳妇,而他媳妇被蜜蜂蛰了似的,他也跟着哆嗦一下,继而,愁苦地说:“五爷,好端端的,拿月季花出什么气。”
徐白在我身后,抱着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喳”了一声,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他们。这二人今天有些蹊跷。
我小时候听值房里的师傅讲五经,二皇兄读诗,结果最后太风流,和左丞相的夫人有那么一点剪不断,理还乱;八皇弟学礼,学到最后,跑到藩地去给堂叔守灵去了。太子大哥五毒俱全,自称最通春秋。最后果然学得齐桓公的一袭麻布,坐拥天下。至于我,我从小自认是个有情之人,周文王的那部牢房中的绝笔写下的周易的事迹令我感动。
我的母嫔去得早。
瞧着阿六的光景,不知是被哪个赌场剥光了家底。
“今天是容姑娘出殡的日子。”阿六哭唧唧。
徐白依旧抱着剑,一言不发。
我恍然大悟。虽然身为奴才,在主子面前为个花楼里的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失体统。可是,现在已经出了宫。谁还管这个?
我摆摆手,告诉他,爱哭多久哭多久。
可是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不知怎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哭声让我心烦。
我左手理着右手的袖子,面向河堤。微风细细,柳枝依依。除了这恼人的哭声!我预备叫他再哭一会儿,就让他停下。
阿六哭得真大声。我用左手去理右边总是滑落的袖子时,才发现左边的袖子是湿润的。“行了,行了。阿六你滚到那边去哭。不要仗着平时主子待你不薄,就哭得像死了媳妇似的。
徐白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我可没有媳妇。“我望着他,自言自语。
右边那截多出来的袖子终于被徐白割下了。他要双手呈上来。我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倒不是那截袖子有什么,我想。
怕他的剑割到我。
“扔了!扔了!”我被阿六哭得脾气上了头,没好气地说。
徐白却犹自迟疑
今天这是怎么了。徐白平日里做事最不啰嗦。他还是禁军的时候,禁军领头是殷老头的儿子,那小子不知犯了什么浑,竟然和徐白说:“你个小兔崽子,有种你把老子头先砍了,不然就低下你的狗头,把小爷的尿舔舔干净。”
于是,如了他的愿。——我是说,徐白手起刀落。保住了自己的狗头,以把人家的狗头当场削落为代价。
我当时站在戍卫所的边楼上,离他们并不很远。
就是因为他那么有种,我才从殷老头手上抢下他现在的这颗狗头。
追忆起往事,我
这就好像你花了十万两,买椟还珠。
难道徐白,想到着,我突然觉得心突然绞痛。我想,一定是当初那花出去买了徐白这颗不值钱的狗头的十万两,此刻,它们的冤魂在叫我沉痛。
我痛得几乎站不住,手只好撑在石几上。
可是即使这样,还不足以抵消我的失望之情。
我不禁冲着徐白破口大骂:“你们今天一个两个的,个个不对劲。怎么啊,是他媳妇死了。还是你媳妇死了?本王当初是怎么看中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啊?”
骂完,我感到气消了一点。茶碗已经空了。原来我用茶水便宜了那棵丧门星似的白月季。阿六此刻是不中用了。我嫌弃地看着他。伸手自己去拿桌上的茶壶。
那茶壶入手颇沉,很快,我就感到茶水的滚烫透过轻瓷的壶刺痛手指。
我一把松开手,茶壶一下跌在了桌上。茶壶碎了。我来不及看里面的情况。
——因为徐白此时把剑柄砸过来。
昏过去之前,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剑柄扔过来。
剧痛中,我居然还有些欣慰:以下犯上,证明徐白还是有种的。
那十万两没白花!
此时,起风了。我躺在地上,视线斜穿过阿六涕泗横流的脸,正对着那棵槐树。只见幽深的树影里,一片杏黄在晃动。
我只觉得它穿过树丛,到我眼前。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女工们这次给这截袖子绣了什么花纹。
那片丢掉的杏黄袖子就盖在我脸上!
我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苏子香。头疼像潮水。我的眼睛也好像被沉到了池塘的淤泥下面,四处都是黑的。
只依稀听到,阿六似乎在近旁朝着我的耳朵哭。
更远的地方,有人敲锣打鼓地走近。大概是谁娶亲。
不管谁娶亲,我都感到心满意足,而不感到嫉恨。原因有二:我的亲事一向身不由己。幼年指了一门亲事。成年后又说不用娶了。如此反复,我早没了成亲的新鲜感。
第二,则是因为我的两个仆从:阿六还会为我哭,徐白还能毫不啰嗦地出剑痛击他人的狗头。——虽然这次我这颗风流脑袋,枉做了一回狗头。
那些人似乎走得更近了。
“去,告诉他们,宝善王爷在此。叫他们绕道!不得冲撞!”
伴随而来的果然是哭声。原来是丧事。
我一直讨厌白事。倒不是单因为我母嫔死得早。
你看那一堂披麻戴孝的人群中,有几张脸哭得真心实意,几张戴了脸谱?
连死去的飘在堂前的冤魂,居高临下看着这些跪着的贤夫孝子时,大概也分不清。——当然,我家不像别人家,我父是不跪的。二皇兄的生母惠嫔哭倒在堂前。不过袖里塞了些圆葱。因为我父只远远看一眼堂里,四周也没人拆穿她。第二日,她就封了惠妃。
“让他们绕道!”我不耐烦地说。
哭声渐响。 “容娘——”
大概是哪个半老徐娘姓容。我感到索然无味。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又让我觉得吃惊的是,还有个半老徐娘跟:
“容氏克死了丈夫不说,现在又想害我们老爷。说不定原先她丈夫就是,这样让她给毒死的。”
“你胡说——你胡说——”
“人赃俱获!
“容娘是让你们给活活打没的。”
我总觉得最后那个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
“容慧——”
我突然觉得头像被斧头砸开。
“今天是容姑娘出殡的日子。”
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想活着的人。不像有些人,活着的时候老想着死。
她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我突然觉得悲痛。原来,那个绿衣服的,总是站在柳堤上的姑娘,不是去了淮阳。
而是。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