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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病

2025-05-11  本文已影响0人  牧青kw

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得了抑郁症。”表姐跟我说。

我盯着手机上诊断报告的图片,盯着仙岳医院的扭曲的名字和那些奇怪的指标和评分——学业焦虑,指数最高的这一栏引起了我的注意。

“看不出你那么在乎成绩。”

“是吧,是不是看不出来?”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像她考倒数第一名的时候一样,像她拖着父母死不上学成功之后那样——我一直觉得她像是我的妹妹。

我一时语塞,只好逼着自己去相信那张单子上的诊断结果——中度抑郁。合理,又不合理,合理的来源是表姐家无休无止的争吵,砸烂的家具,尖锐的嘶吼,上一学期学就买这双鞋子和不买这双鞋子就不上学,不合理的来源则是镶嵌在她嘴唇间的洁白牙齿,它令我厌烦地放大了,上下开闭着,吐出亢奋的唾星——

“那天吵得厉害,我爸妈受不了了,就硬把我拉上车送去了仙岳医院——”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了?”

“你听我说嘛!然后我又被拉着去做了很多测试,答了很多题,答完就出结果了,医生就开了一些药。“

“还要吃药?”

“是啊!吃完之后我老是在上课的时候睡着,惨吧?”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微微发红的两颊高高架起,黑眼珠鼓得老大,像是在瞪着我。

“你爸妈怎么说?”

“说叫我不要压力那么大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给我买了一双我要了很久的新鞋子。”

“这样啊。”我一时怔怔地看着她,“你要开心一点哦。”我又说。

“那可难说,说不定我高中没念完哪天就跳下去了,我们家天天吵个不停,上次我爸喝醉了,和陈丽惠吵个不停,莫名其妙地又扯到我,然后我就和他们吵起来了,真的是莫名其妙——”

在我冗长的沉默和苍白的安抚之后,她开始聊起学校的琐事。那个贱人到处说她的坏话然后她十分不饶人地还击回去,牙齿开,又被扭曲的嘴唇遮掩,那个脑子被门夹了的死人威胁她如果不给钱就把她抄作业的事情告诉老师,我狠狠骂了她一顿真的是有病了,牙齿闭,嘴唇却并未闭上,依旧烦人地半张着,像是某种挑衅,哇那个人真的很讨厌——闭上吧,我暗暗祈祷着,闭上吧,那牙缝发出的嘈嘈切切地把我所有的神经缠在了一起,缠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像是无数个她来我家过夜的夜晚。我们聊点别的吧,我躺在上铺说,你以后想做些什么?没想好,她躺在下铺答,或许回去开个店什么的,其实你能养活自己就挺好的,不一定要走读书那条路。是这样的,诶我跟你说我们班那个班长是真的婊子——闭上——但我还是说,真是不像话,那些人。

于是她红润的嘴唇连带着牙齿继续张闭着,嘈杂地张闭渐渐统一为同一个音调,却不似燥热夏日中的蝉鸣,而是工地尖锐的电钻声,永不停歇地开采着枯竭的干燥石块,接着那声音过度单调的频率融进了块状的空气,我似乎好受一点了,耳边只剩下某种若有若无的嗡鸣,但那张不知疲倦的嘴和粘在嘴唇下面的牙齿还是继续张——闭——张——闭——张——

闭。夜晚,我回到一个很黑的夜晚,似乎只有我,表姐和陈丽惠身后的公交站牌是亮的。表姐的黑眼珠没能融进夜里,也没能像公交站牌那样亮着,而是一如既往地向下弯着,给她的俏皮话做装饰。

“诶诶诶你们看,那个路灯的头好像拖把”

陈丽惠长久地用那双马一样的眼睛直直钉着表姐,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轰鸣而过,延长了凝视的时间。她似乎是突然地说道,

“你以为你很可爱吗?”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口齿便像是开了发条似的开始运行了。你脸上满脸的痘痘,还有那个大饼脸,谁愿意看,跟你说了不要吃那么多油炸的东西,你就不听,你问问你妹是不是这样,可是那个路灯真的,真的以为你这样很讨人喜欢吗,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叫你去锻炼你也不锻炼,可是——

路灯像是真的变成了拖把,长长的头破破烂烂地耷拉下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像表姐终于闭上的嘴。

“所以呢,那次吵架后来是怎么收尾的?”我试图把发散的嘈切声拉回一条直线。

“陈丽惠离家出走了,找了个旅馆住。我就给你妈打电话,她把我叽里呱啦一阵骂,又给我爸打电话什么的。第二天陈丽惠就回来了。”

“这样啊……”

“为什么你总叫你妈大名呢,好奇怪”

“我爸什么的他们都这么叫啊,陈丽惠陈丽惠的。每次我和陈丽惠吵架你妈都帮她骂我,上次陈丽惠答应我在我上课之前给我买一杯珍珠奶茶,结果到了上课前她硬不给我买,我就不去上课呗,陈丽惠就在那给你妈打电话,结果你妈就硬说是我气陈丽惠,在那边一直骂我,哦她还拿你的手机发消息劝我不要气陈丽惠,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哦我后面还被我爸打了,脸现在还有点肿,你看——”

“你表姐真是太不听话,我现在都害怕会接到你姨妈的电话,”妈妈从镜子前向我转过来,“你姨妈真是太苦了,生一个那样的小孩……”

“他就一巴掌扇过来,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第二天被打的地方就肿了,他还让我戴个口罩遮一下,就怕被别人看到。”

“但是表姐说她被姨父打了。”

“那肯定是你姨父被你表姐气疯了。你都没见过你表姐发疯似的样子,就因为不想去上学闹得整栋楼都听得见,还威胁她父母不给她天天买奶茶买新鞋就不上学,后面闹得邻居都报了警。你姨妈真的很可怜,还要跟邻居赔礼道歉,后面还跟你姨丈因为教育你表姐的事吵架,上次你姨丈还乱砸东西——算了。但是她真的瘦了好多。”

“反正你妈永远都站在陈丽惠那边,不分青红皂白的”

“那是她姐姐嘛,而且你就不能——”

表姐突然定定地瞧着我,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索要什么东西。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害怕,来自幼年或者更久之前的回忆,小小一点的表姐坐在零食架子下面硬是不走的时候,也这么看着她的父母,而下一帧画面便是在地上拳打脚踢的她和无奈塞满一车零食的父母。但我一眨眼,又看到那眼睛旁边微微红肿的细嫩皮肤,它们膨胀着,引得表姐也肿胀起来,她身下的床铺,我坐着的椅子肿胀起来,天花板低低地向我的脸逼近着,我感觉被什么肿胀的东西噎住了,那东西搅动着我的咽喉,搅动着肿胀的一切——

“她心疼她姐姐,我心疼我姐姐。”那肿胀的东西逼仄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伴随这表姐逼仄地圈住我的脖颈,周身的一切充气物件也被挤得泄了气,这下它们倒是不胀了,干瘪地挂在空气里,似乎正表示歉疚。

对陈丽惠的歉疚。

“你姨妈和姨丈就是太没有原则,你表姐一闹,他们什么都给,才会让你表姐现在都像个巨婴。”

我想象得到陈丽惠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一言不发地看向地面,像现在的我一样。

“你怎么能直接叫你妈的大名,你再叫一次陈丽惠试试看!”

那时表姐身旁的陈丽惠仍是艰涩地向下挪动着那双马眼,惹得我只好艰涩地不去看她。

我一直不愿意看她,像是躲着她,包括家庭聚会。那日家人们围在桌子前,惯常地聊着天。

“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啊?”姨丈惯常地开着玩笑。

“没有。”我说。

“她总说她不大想谈恋爱或者成家什么的呢,”母亲笑着,“说是成家后要过得开心很难。”

“怎么会,”姨丈往嘴里塞了一口肉,“要是找到像我和你爸这样对老婆好的优质男性,你就过得很开心了。”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但他仍追问着,“你就说是不是嘛?”

我仍旧沉默着,余光撇见陈丽惠翻了一个白眼。

又吃了一会,表姐便最快地吃完了。陈丽惠不免地盯起表姐数落她吃完饭不剔牙的糟糕习惯,看了眼姨丈,又不满地地说起他减不下去的体重,像是有满腔的愤懑要一吐为快,那一开一闭的牙齿以惊人的倍速张张合合,让我有了在做梦的错觉。

“陈丽惠我跟你说,你妈生你的时候肯定吃错药了,不然你肯定不会天天唠叨来唠叨去,跟有病似的——”姨丈晃动着手里的水瓶,饼一样的大脸挤出自诩风趣的语调,以一种强硬的方式调动着餐桌上的氛围。

陈丽惠笑了,拿起公筷夹菜给她正高谈阔论的老公。只是那双马眼没有笑,我顺着那双眼看去,却没有找到目光的目的地到底是墙壁上的钟还是靠在走道尽头的门。

“陈丽惠真的越来越傻了,你脑子是被门夹了吗,嗯?”油滑的声音又在花花绿绿饭菜之上绕了两圈,像往常一样等待着听众的笑声。这是姨丈最擅长的事,让他屡屡在酒局上成为大家的焦点,你太会讲话了吧,红的滴血的笑脸们粗声大气地夸赞,就是高情商啊,哪有哪有,老板您才是高情商,我们这种顶多就是脑子被门夹出乐子来了,哈哈哈,对了我女儿的学校——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止,陈丽惠低下头去,又抬起来,她终于开了口——

“你以为你很幽默吗?”

那双马眼直直地勾着始作俑者,但对方那双嵌在肉里的小眼睛只是轻巧地移开了,假装在看倒酒的手,“陈丽惠你这人很奇怪啊,怎么突然连玩笑都开不起,你刚才不还在那笑吗。”

“你觉得很好笑吗,”陈丽惠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了多少遍了,连回我娘家吃饭都要说,一定要贬我一下——”

这下轮到母亲着急了,“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你每天这样对我,这样说我,你以为我心里高兴吗!”

“你真的很奇怪诶,你干嘛要突然这么大声,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吗?”

“停!”母亲急躁地嚷着,“你们能不能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再吵,这边这么多小孩,你们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后果——”

“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陈丽惠突然哭了起来,“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我这些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要不是我想说忍忍算了,我早就——”

“那你干什么突然大叫啊,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真的受够了!我,我,”

“陈丽惠你差不多一点!”母亲拿着手指着电视旁的一圈小辈,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表妹表弟,津津有味看着手机的表姐,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我们几个人,“我说了这就一点小事,你不要老是啰哩啰嗦的,你也不要老是在外人面前贬她不就好了?你们都是自由恋爱结的婚,骂对方不就是骂自己眼瞎了吗?而且你们要吵的话能不能回家吵,就是因为你们天天吵架,小孩才会受到不好的影响天天闹,而且你们这样,以后下一代都不敢结婚了!”

陈丽惠背过身去,快步走进房间,把房门关上了,母亲紧随而去。不久,房中就响起了母亲激烈的劝解声。

电视机旁的沙发上仍是一片祥和。我假装看着电视,表妹表弟看着电视,表姐看着手机。外婆站在餐桌旁叹着气,说着干嘛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姨丈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沙发似乎颤抖了一下,勉强地保持了平衡。

“你说说这件事谁对谁错?我没错吧?”他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使我想要逃离这句话,于是我说:“这分明是你家里的事,我觉得你问我真的很好笑。”说罢还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地辅助了两声假笑,但笑毕却更为难过,似乎自己成为了一切矛盾的帮凶。又突然想起父亲的话,我叫你妈不要老是责怪姨丈的不是,他也有难处。

他或是有些自讨没趣,又去找自己的女儿:“你去劝劝你妈好不好,嗯?”

“又不是我弄得她不高兴的……”表姐嘟囔着,一动不动地窝在沙发里,死死地盯着手机上滚动的视频。

“好吧,那我自己去哄咯,你妈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呢!”他飘飘然地向房间走去。

好在母亲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别来了,”她说,“你们都冷静一下。双方之后都改进一下就好了。对了,我们下午去哪里?大家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弄茶话会?”

于是没过一会,陈丽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和我们一起准备出门的东西了。她又和姨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各种有关茶话会的事情,只有湿红的眼睛显得反常。表姐和弟弟妹妹们更是兴高采烈,一溜烟地穿好了鞋跑了出去。但我莫名地只想一个人待着,而非参加这个似乎凭空捏造的茶话会。

我就这样在表姐的拥抱下发空很长的愣。她温热的体温灼烧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落下眼泪,让它们把那张手机上的诊断书濡湿,把所有看不见的诊断书濡湿,直到它们变得透明,透出真正的苦,真正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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