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逸梦
1
多年后,我母亲每每忆起蒙元县总是那里的风沙,而我想起来的是清凉的河水、纷飞的落叶、开满野花的山坡……五岁那年,我父母决定调出蒙元山区县城,但当父亲调到紫云市一所中专学校当老师后,怀孕的母亲在那个单位一时未找到合适的岗位,便又留在蒙元县,待生完孩子后再作打算。
妹妹是在紫云市出生的。母亲在父亲单位分的一间小小房子里坐月子,房间里除了两张床,再难摆下别的家具,只能用小煤油炉在走廊里做饭。父母与刚出生的妹妹睡一张床,我与外婆睡一张床,吃着母亲坐月子的食物,逗妹妹玩,母亲天天给我讲故事。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只有短短一个月,那么快就要面临人生的初次别离。
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飘着柳絮的春天早上,一觉醒来,父母、妹妹、外婆都不家,门反锁,跑到窗前,看见母亲抱着妹妹,外婆背着行李的背影,大喊、大哭,大闹,没人理我,只有越来越小的背影慢慢淡出我的视线。仿佛泪流干了、声音也嘶了,父亲才回家,告诉我母亲她们回蒙元县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绝望和孤独。上小学前的那一年,我与父亲生活在紫云市,从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不复而在了。
2
父亲所在单位的幼儿园离家远,他不方便接送我,上班时,便把我放在一个腿脚不灵便的郭婆婆家。郭婆婆住另一幢楼,她的儿女也都上班去了。郭婆婆白白胖胖,总是坐在餐桌旁的藤椅上,手里不是扎鞋底就是摘菜。她话很多,但从不给我讲故事,只讲自己的故事。我不想听,她就说:“你爸让我看着你,你要乱跑,我就告诉你爸,让他收拾你。”
父亲工作忙、脾气不好,对我五岁之前的耐性消失殆尽。郭婆婆家不大,房间不向阳,下雨天要开灯。起初,我不敢偷跑,只得坐在小板凳上听郭婆婆讲她的陈年往事 ,每次讲述的开头都不一样。如果她正在摘菜,就会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会帮我妈干活了,我妈说,你要不好好干活,就把你送给别人当童养媳,让你婆婆收拾你。”
“什么是童养媳?”
“童养媳要被婆婆打,受气哟。我爸要让我跟我弟弟一起上学,我妈不让,说不如教我做好针线,以后嫁个好人家。”
“你嫁给好人家了吗?”
“我那婆婆不怎么打我,那死鬼没有小狐狸精时也还对我好。现在好了,他们都活不过我。”
“小狐狸精是什么东西?”
“小老婆呗,老东西有了小狐狸精就对我不好了。我不怕,小狐狸精再年轻漂亮也是小,我一巴掌打过去,她哼都不敢哼一声。”说到这,郭婆婆堆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旋即竟然笑出了声,看她裂开缺了牙的嘴呲呲笑着,我恨不得马上跑开。
有时,郭婆婆扎鞋底,让我帮她拿剪子、线之类的东西,又开始说:“那小狐狸精做不好针线,连菜也烧不好,就会哄那死鬼笑。”
“哎哟”,郭婆婆一声尖叫,着实吓我一跳,只见她的手指渗出了鲜血,戴着老花镜,还是把手给扎到了。她拿嘴用力吸吮着,接着又喃喃道:“你这是报复我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呀。我扎你,真是气,谁让你总让那老东西高兴。”
郭婆婆只顾自己说着,我溜出房间到走廊上等父亲接我,任外面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一天早晨,父亲很早把我送到郭婆婆家,有一个跟我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正准备出门,只听他对郭婆婆说:“妈,我走了。”
那男人刚出门,郭婆婆就对我说:“我儿子,小狐狸精生的,还不得叫我一声“妈”。她以为生了儿子就跟我一样了,就是姨娘的命。老东西啥都给那小婊子留着,后来人家还不是把他给离了,活该。”郭婆婆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腔。一缕阳光从走廊穿过窗户印在黝黑的餐桌上,桌上白碟子中新剥的豌豆像玛瑙般闪着金绿的光,郭婆婆继续剥着,又接着说:“是你自己要走的,不是我赶你。你真狠心呀,老东西要死了,你也不回来看一眼。他到死也忘不了你。”有水落在新剥的豌豆上,郭婆婆揉着眼睛,揩着鼻涕,那重重的身体抽搐着,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里。阳光把她的脸也映得半明半暗,露在阳光中的那只眼眯缝起来,任泪水在满是沟壑的脸上流淌。长年不晒太阳的脸惨白得可怕。我听不懂也不愿听她的故事,只觉得屋里有一种东西坏掉的味道,惟想逃离。多年后,方知那是霉味。
3
我告诉父亲不想再去郭婆婆家,她家有味道。父亲说等母亲调过来就不用去了。翌日,父亲仍把我送过去,一个比我大一、两岁的女孩已先于我在哪。郭婆婆喊她“牛四妹”,我也那样叫她。牛四妹住在她舅舅家,舅舅上班后也把她寄放在郭婆婆哪。牛四妹来了后,我俩经常跑出去玩,郭婆婆那里管得了,即便她告诉父亲,我也不怕,只要赶在父亲下班之前回到郭婆婆家,父亲就不会骂我。
牛四妹原是乡下孩子,比我胆大得多,带着我四处疯玩。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更勿说看蚂蚁搬家、玩蚯蚓了。我们还跟一群男孩子玩。我在里面年龄最小、胆子也最小,其实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玩的。有时,男孩子带着我们去跳堡坎,很高的堡坎,我不敢跳,眼看着男孩们一个个跳下去,牛四妹也跳下去了,我成了最后一个。“胆小鬼、担小鬼……”耳边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心怦怦直跳,奋力往下一跳,虽说脚疼,还是兴奋得跟着他们疯跑。有时,被牛四妹带到学校附近的乡下去玩,但我始终未学会爬树,总被他们嘲笑。春天,油菜花开了,我们就在田野里跑来跑去,顺便摘几枝油菜花。一次,被农民家的狗追,吓得我们一阵乱跑。郭婆婆说,被疯狗咬了的人也要变疯。我不敢再去乡下。牛四妹说别听郭婆婆的话,舅舅说她是祥林嫂,只会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总能在父亲、牛四妹舅舅下班前赶回郭婆婆家。郭婆婆说我被牛四妹带成野孩子了。
我不敢把牛四妹带着我到乡下的事告诉父亲,我的胆子并未被牛四妹带大,反而越来越小。上小学前,我未到过动物园,没见过比狗更大的动物。一次,父亲带我去个什么地方,途径一个木工房,我死活不肯从哪里走,说有老虎。父亲问哪来的老虎,我说木工房里有,牛四妹说的。父亲一定让我走过去,让我看里面是不是有老虎,我只看见里面有两个男人在干活。父亲笑着说这就是你说的老虎呀。又一次,父亲给我洗澡,发现我肚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红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是牛四妹用砖头给我划的,说假设我怀孕了,她要给我从这里把孩子取出来。父亲到死都还记着这事,说牛四妹欺负我。上小学后,我再也没见过牛四妹,父亲说被她妈带回乡下了。
4
那年夏天,天好像特别热。半夜,迷迷糊糊,我恍惚觉得灯在摇晃,待清醒过来,已被父亲用腋窝夹着跑出了房间。后面好几个晚上,我们都不敢进屋睡,父亲在外面搭起了地震棚。我们的地震棚是用两张课桌叠起来的,一张倒过来放下面,一张放上面,从中间钻进去睡觉,相比别人家的可谓简陋之极。一天晚上,父亲开会,让我先睡。躺在课桌搭成的地震棚里辗转难眠,黑漆漆的夜让我裹紧床单缩在课桌一角,即便用床单盖住头,依然无法驱走无尽的恐惧,却并不怕地震。周围静极了,像躺在野地里,无边的黑暗压着我,甚至想到郭婆婆说的小狐狸精。那一夜,我不知是怎么睡着的,不记得眼里是否有泪,惟记得问过父亲,狐狸精会不会吃人。几年后,已是小学生的我看电影《画皮》,一到狐狸精要显原型的镜头,就把脸埋在外婆怀里。外婆轻轻说“假的,不要怕。”我自然知道是假的,到现在也不看“鬼片”,《聊斋志异》只看书,改编的电影与电视剧从不看,我怕“狐狸精”。
春节,父亲带我回蒙元县,母亲看到毛线帽子下面乱糟糟的头发后,遂加快调离进度。半年后,母亲终于调到父亲单位,改行做了财务。父母把我送进学校幼儿园,其实应该叫托管所,不分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个班里,就两个老师。老一点的熊阿姨,也是园长,年轻的郝大妹,我们叫郝老师。两人偶尔也给我们讲故事,只要孩子们不打架、不出事就好。我们都喜欢年轻的郝大妹。
母亲说郝大妹是没结婚的老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郝老师是老姑娘,郝老师在我眼中很年轻,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让我好羡慕,皮肤很白,又总穿白大褂,以至于我总叫她“白老师”。她的声音有些低,唱歌也不好听,有时给我们讲故事,只记得她教我们唱过一首歌“南泥湾”,这是我上学前唯一会唱的歌。更多时候,郝老师只是守着我们玩。她不爱讲话,不像熊阿姨总吼我们,眼睛似乎也未看我们,就那样坐着,不知在望什么,目光中有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幼儿园同学黎丽家跟我家住一幢楼,我外婆和她母亲经常一起接送我们。一天在幼儿园里,黎丽突然凑到我耳边说,郝老师是一个不干净的人。
“乱说,郝老师那么白,怎么不干净了?”我大声反驳道。在我心里白白的郝老师就像白雪公主一样。
“嘘,小声点,我妈不让我说,我妈还说她是个狐狸精。”黎丽又在我耳边说道。
从那后,我看到郝老师就有些害怕,有意躲着她,生怕那张白净的脸是张画皮;也不再喜欢听她讲故事,怕她伸出鲜红的舌头。
半年后,我上小学了。熊阿姨偶而还能碰见,却再也未见过郝老师。听母亲说,郭婆婆后来彻底走不了路,被她儿子送到乡下,不久就死了。
上学后,我学会了读书、写字,时常想起他们,却在光影流转几十年后方动笔,为那些想记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