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知多少风霜(2)

2023-11-28  本文已影响0人  落雪故园

第二章  春天里的故事

过了村南运河上的小桥北拐,不大一会儿来到村中的东坑沿儿,波纹荡漾的水面上几只鸭子悠然地游动着,绿柳掩映的坑西边,圪垱上洋子家门前的沙堆上,几个小伙伴拿着小铲子、洋瓷碗正在玩沙土,又往西过了两户人家,路北用蓝砖砌的三间北屋,三间土垛的东屋,这个没有院墙的院子就是我的家了。

“哎哟,大嫂子回来了!”几个要好的邻居围拢了过来。

“这孩子真是捡了一条命!在医院那阵子病得挺吓人的!”

“他指甲上是什么东西?”细心的大婶子发现我每个指甲上都有一个箍似的东西,忙问怎么回事,母亲说:“医生说那是病重时血脉供应不起,坏死的,新指甲长出后就把他慢慢给攻掉了,不碍事的!”此时几个哥哥也跑来帮着往屋里拿东西。

来到屋里,母亲看着几个哥哥,不由得心疼起来,家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更何况那一段时间她又不能照看家里,“你们几个,中午老吃啥饭?”五哥撅着嘴说:“大哥老是做糊涂菜饭!”四哥说:“前些天三哥抓了只兔子给俺们,可好吃了!”“三哥半夜里偷吃医院里拿回来的点心,被大哥逮着了,他还说摸迷了,嘿嘿!”一旁的三哥见老六出自己的丑,狠劲儿地瞪了他一眼,六哥一看不好,忙往母亲身后藏,母亲笑着说:“算了算了,这些天七子住院,你们兄弟几个也跟着遭罪了,今天妈给你们做汤面条吃!”说着母亲掀开了小瓦罐上的锅盖,她却愣住了:里面半瓦罐的白面竟一点儿没有动!她明白了,这是孩子们在这艰难的日子里特意省下来的!此刻,一种辛酸的感觉不觉涌上心头。

就在那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母亲正和几个老婆婆在隔壁的磨坊后闲聊,我也在一边玩儿,这时从西边过来个白发的老婆婆,说要讨水喝,母亲就去屋里给她倒了一碗热水,那老婆婆也坐在干草堆旁,大家就问他从哪里来,她说她从十里铺闺女家来,回三河村。聊了一会儿,因路上还远,就起身走了,奇怪的是,碗里的水她却一点没喝!母亲越发觉得怪异。后来,母亲遇见一个游方的算卦先生,那先生又说我是童儿转世,如不使个破法,日后还恐被神仙收了去。无奈母亲又照着他的办法请了个画匠糊了一对纸人,挑了个吉日,合着“银钱”送烧了,又许下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的愿才算罢了。这样母亲为了我的平安一直坚持了几十年!

到了这年腊月里,父亲和母亲商量好,做了一个豆腐,年二十四那天,由大哥拉着,和父亲一块儿送到了医专。

从东边进了医院大门,父亲运远的就看见王大夫穿着白大褂正从北边病房楼那儿过来,忙走到近前打招乎,王大夫见是我父亲,上前一把拉住:“哎哟!张师傅,你咋来了,有啥事吗?”

父亲满怀敬意地说“春上俺孩儿在这儿住院,大夫们都没少操心,今儿个俺订做了个豆腐送来,权当感谢大家!”

王大夫听了,笑了:“张师傅,你太客气了,这都是俺做医生的该尽的责任,庄户人家家里都紧巴巴的,何必这么破费哩!”

当下俩人客气了几句,王大夫说:“今天林医生歇班儿,你在这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叫她来分豆腐。”

不大一会儿,就见林医生和小苗医生从南边水泥路上走来。

林医生问父亲:“怎不把小七儿带来,让我看看,转眼一年了,还怪想他的。”父亲解释说:“本来想让他来的,只是这两天天气阴冷,怕他着凉,就没敢带来。”

病房大楼前,十来个医生护士陆续来到,大家客气了几句,然后就由林医生拿着豆腐刀,给大家分豆腐,一时间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那个年月里三哥、四哥都在上高中,五哥也在小学。那时也买不起自行车,都是步行好几里地去的,所以母亲每天半夜里就得点着煤油灯起来给孩子们做饭。

三哥在县六中读书,在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还参加过新乡地区的几次数学竞赛,这年高考前学校里搞了个预考,他的成绩还算不错,于是一天午后他高兴地把成绩单给我,让我拿给父母亲看,可以想象,那时三哥对高考还是蛮有信心的!

高考结束后,三哥等啊等啊,像盼过年似的,终于等来了结果:只差十几分没考上。县一中知道三哥成绩不低,免了他的学费,让他来一中复读。那时家里虽然过得艰难,但父母对孩子们上学还是十分支持的,只要是孩子们自己不说不上了,就一直供应到底。九月份开学后,三哥就去县一中复习去了。母亲又开始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在煤火台前为哥哥们做饭,那时我和六哥还小,有时也跟着母亲起来,坐在煤火台上,母亲则拿些黄豆或玉米粒放在火口铁板上烧熟了给我们吃,有时还给我们讲些个本地的民间故事,其中有一个娘娘庙的传说,说的是西汉景帝年间,景帝登基几年后,皇后病故,为重立正宫,景帝和大臣们算了一卦,说是必须得找一个符合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出生的女子做才行,可是宫里却找不到符合的人,于是只好在全国访查。河南有个地方有个姑娘一头禿,还流黄脓,听人说还坐在自家的土墙上,口出狂言:柳叶青柳叶黄,皇上选我当娘娘,正在访查的官员听到这消息,觉得有点意思,就去查了她的生辰八字,结果和要找的完全一样!这官员又高兴又犯难,可是再也找不到别的与卦上生辰八字相符的人,无奈只得回朝,他不敢去见皇上,先到丞相府上把事情说了,看这事该咋办才好,丞相说:看来事该如此,只有如实说了,我也没什么好办法。第二天,这个大臣就实话实说了,景帝听了很不高兴。丞相见状,慌忙上前跪倒:“万岁,婚姻的事儿本来是前世就注定的了,不可强求。你想那女子生辰八字全占,必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只因长得丑陋才长到这么大年龄,如果没有毛病,那还不早嫁了别人?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啊,这正宫的位子不是谁都能占的,况且万岁已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已经不少了,何必为此耿耿于怀?”景帝那是一代明君,听丞相这么一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传旨让那女子进宫。就在去接那女子的路上,一天经过卫辉府一个叫李姓村的村庄,天已晚了,就在那儿住了下来,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宫女们去给娘娘梳妆时,却见娘娘已变成了一个满头黑发的美人儿!消息传到京城里,景帝非常高兴,就传旨在此起造娘娘庙以示纪念,后来随着历史的发展李兴村南边的吕彪村和北边的三教堂村逐渐地连成一片(这三个村本来相距就很近),后来就统称娘娘庙了。那时农村没有电视,甚至好多家庭连收音机都没有,听大人们讲故事自然便成了孩子们童年的一种乐趣。

儿时的夜寂静而又神秘,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院中的老枣树的叶子照在院子里,只听得蛐蛐不停地叫着。

冬天里的一天,在许昌当了四年兵的二哥复员回家了。随着汽笛的鸣响,火车徐徐地停靠在县火车站,二哥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背着退伍时部队赠送的一箱禹州产的瓷器,手里提着一个黄色旅行包,从车站里出来,经过熟悉的辛庄老车马店,过了三十二孔大桥,来到北阁门外玉河园路口,他走累了,把东西放在路边休息。看看离家还有五六里地的路程,这要步行走到家恐怕天就要黑了,二哥正愁着,忽见西边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车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儿,歪戴着个军帽子,嘴里叼着根儿香烟,二哥仔细看时,原来竟是邻村的小尿子,忙喊道:“哎,小尿兄弟停一下!”小尿停下车,定晴一看:“哎哟,我当是谁,这不是东河湾村的安子哥吗?怎么?转业了?”“嗯,转业了,带着这么多东西,走累了,在这儿歇歇,正巧碰见你过来,这回有车乘了。”“那上车吧!”说着两人把东西搬上了车,小尿边开车边与二哥聊着,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东河湾村的桥头,二哥从车上下来,过了桥往北径直向村里走去。

当时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儿在我家东边的钢磨坊后玩“摔泥炮儿”,玩得正欢,忽听得生产队下晌的人群中有人喊我,“七子,快往东边看,你看谁回来了?”我扭头看时见一个当兵的背着一箱东西,手里提着个黄色旅行包,正从东坑南边的斜路上走来,(那时的东坑分南北两个,中间一条大路隔开,北大南小,南坑南边有一条斜路与大路相通。)果然是二哥!我忙跑了过去,“二哥,你帽子上的红五星怎么没了?”我惊奇得问,“我转业了。”“转业啥意思?”“就是以后二哥不再走了。”我听了十分高兴,以后可以天天见到二哥了。

那时二哥已经跟大叔过了,他走到大叔门口时却见大门锁着,就又折回到我家,谁知这一折回竟惹得大叔大婶很不高兴,后来大叔就问为什么不在自家门前等,二哥解释说:“当时不是家锁着门么!”

大叔却很不高兴地说:“没人也得在自家门口等,你这么做就是我不说什么,你婶子也会不高兴的!”

第二天上午,二哥就把带回来的瓷器分成三份儿,大叔、小叔、俺家各一份儿,每个茶壶、茶杯上印有山水画:有天门中断楚江开图,喜鹊报春图。有猛虎下山图,有独钓寒江雪图,有山中秋色图等等,每个杯子上的画都不一样,各有特色,杯子的另一面,则印着半圆形的几个字:中国人民解放军,下面是一个红五星,再下面就是二哥的名字退伍留念和部队的番号,这些物件当年在村里可以说是最体面的瓷器了,每到冬天红白喜事的旺季,张家借走还没还,李家就提前来订下了。

晚上,天空中的月儿分外明,月光斜着照进院子。父亲上夜班去了,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刚吃过晚饭,正在收拾碗筷,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隔着风门子上的纸孔向外望去,是二哥来了。进得屋里,闲聊了几句,二哥说:“妈,你来里间屋,我有点事跟你说一下。”母亲说:“家里又没有外人,有啥事就说吧!”“还是去里屋说吧!”母亲只好又点着一个油灯,端进里屋,二哥找了个马杌子坐下,对母亲说:“妈,老七住院的时候,我在部队有一个礼拜老是睡不着觉,总觉得什么不对,我想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碰巧运河公社的一个战友探亲回家,我就让他拐个弯儿到家看看,他回去后告诉我,家里确实出大事了!七兄弟住进淮盐场(医专),病得还挺厉害!当时我有心回去,可想想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心里清楚,家里一定塌了个大窟窿,现在我转业回来了,部队上给了一百三十块钱的转业费,我也花不着,眼看就要过年了,这钱就先给家里花吧!”说着,二哥从身上掏出钱来,交给母亲,母亲哪里肯收,“你现在跟大叔过着,这万一被他们两口子知道了,你可咋办,再说,你还没有成家,身上没个钱儿怎么能行?这钱万不能收的!”二哥一听急了:“妈,你不要管那么多,我有我的办法,这钱一定得收下!”“以前也怪我头脑发热,觉得俺大叔家比咱家过得好,我也愿意跟他们去过,可后来,不知怎的,总觉得相处太难,前两年,我给爸捎回一对棉鞋,和一包烟叶,他们就老大的不痛快,还有一回我让人给大哥捎来的一身军装也被他们扣下了,前天我在咱家停了一会儿,大叔晚上就给我上政治课。唉,这时光过得,还不如当初在家开心呢!”当下,母子二人又推让了一回,见推不过,母亲只得收了。母亲又说:“前几年,眼看着你都快长成人了,爸妈也舍不得你走,可那时你也愿意过去,你大叔又以死相逼,不让你过去他就要上吊不活了,你爸知道你大叔这些年想男孩都成了心病,怕你大叔寻短见,只好答应了。唉!都过去的事儿了,以后好好过,这生活呀,就是将就着过的。”又聊了一会儿,二哥看了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已晚上十点多钟了,正要起身回去,忽听得院里大婶的声音:“月安,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要上门儿了。”

那些年供电不足,晚上停电是常有的事。

星期六这天晚上正遇上停电,因天气炎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大哥开着心爱的友谊牌收音机,边吃饭边听着小说《东方》,听到兴头上还忍不住和弟兄们聊上几句。三哥此时正在屋里点着煤油灯做着功课,这外面的声音使他心里非常地烦躁:“把收音机关上,乱糟糟的,烦死了!烦死了!”大哥一听,火往上撞,“吵吵什么?考学考不上,脾气倒不小,哼,神经蛋!”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就吵开了。正在这时,一旁的父亲阴沉着脸走到大哥跟前,抓起放在板凳上的收音机“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们家唯一的家用电器就这样报废了。

在我的记忆里,大哥的面相有点儿象郭达,年轻时也是有爱好的,有追求的人,比如爱好看电影,买《大众电影》杂志,爱音乐,为了买心爱的弹琴,拉着架子车跑了几十里的路去拉石子挣钱,(也很时尚,买了塑料烟盒,后又买了个铝烟盒。)但现实只允许他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儿,和父母亲一同维持着家里的生活。大哥平时话不多,收音机是他难舍的伴儿,此刻他不敢说什么,因为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这年三哥和村里的梅花姐,田闰生又都参加了高考,又都没考中,一时间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净是瞎费功夫;有的说上了这些年学,如今回乡干活吧,也没了力气,这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值得;还有的说兴许考上了让别人顶了去,也不是没有可能。最有说服力的当属会看风水的王庆叔的说法:自从一九五八年运河裁湾后,村南边的河道向南移了一里多地,老河道干涸了,这就像书桌上的砚台里没了墨水,村东边又挖了条新河,把龙脉挖断,元气大伤,这些年能不再死伤年轻人就不错了,况且平地上起了一条河堤,将东风挡在了堤外,以后就更难出有本事的人了。

三哥不打算再去复习了,回家和大哥干起了农活。村西头大队部是个西屋,院子北边的北屋是小学五年级教室,东边是大队的仓库。这天院子里坐了不少人,墙边竖满了叉把扫帚等生产农具,村支书永顺叔给大家开完会后,这些农具就按抓臼的方式分给了村里的社员,原来村里的生产队解散了!打钟上晌从此成为了过去!

这个时候,正在运河机械厂上班的父亲已感到沉重的压力:老大今年已二十四岁了,在农村来说谈婚论嫁来说已属偏大年龄,老大没成家,老三又回了村,他心里清楚,当下没什么好办法,只有提前退休,让老大接班,变成工人、市民,这样才能解决老大的成家问题。于是,父亲趁空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孔厂长说了,起初孔厂长并没同意,都是一起建厂时的老同事了,都有点舍不得,想让父亲再干几年,后来在父亲不断的要求下,看看实在留不住了,只好批准了父亲的请求。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父亲骑着陪伴他二十来年的“红旗”牌26自行车回到了家中,从车上解下一面镜子,只见镜子左边上用红漆写着:赠给运河机械厂刨工车间工人 张振兴同志 光荣退休留念 一九八零年十月十二日。(这面镜子一直挂在堂屋里,直到后来父亲去世。)

就在这年冬天十一月间,大叔为二哥办了婚事。由于大叔交集颇多,所以足足待了三天的客。那年头办喜事都要在房上架上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农村人喜爱的“婚礼进行曲”豫剧《朝阳沟》,结婚仪式是当天在毛主席和华主席像前鞠躬(以后逐渐取消了)。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兴凑份子,就是几个人凑钱买一幅画儿或暖水瓶、脸盆儿之类的东西给新人送去,就可以入席喝喜酒。其间猜拳声,喧闹声不绝于耳,一直到晚上一点左右才散!那天夜里, 二队队长牛宝林,民兵连长狗蛋儿几个人喝的已有醉意,仍兴致不减,论街坊辈狗蛋称呼宝林叔才对,可偏偏狗蛋儿一不小心脱口而出来了个“哥俩好”,宝林叔觉着不对,正猜拳的手悬在了半空:“小子,你你说什么?哦,你以为老子醉了,耍老子是不是?”一旁狗蛋一愣,自觉酒后失言只好认错,这李宝林得理不饶人,吵吵声越来越大,幸亏支客陈明玩转得好,又加了几个菜,好不容易和大家才劝住了。

一年前,母亲曾给我大哥算过卦,算卦先生说,如老大成家在老二后边,在老二的婚事当天,老大须躲一躲,不能出现在婚礼上,若躲得好,一辈子的幸福;若躲不好,一辈子成家无望。这让母亲犯了愁,她心里清楚,要是在婚礼当天我大叔发现大哥不在事儿上,肯定会找麻烦,这可怎么办?恰巧干亲家赵福田也在事儿上帮忙,母亲就趁空把这事与他说了,赵福田是个爽利的人,“大嫂子,不要紧,这事交给我,他大叔要问起来,我就说我让他去替我办事儿去了,谅他也不敢跟我说什么。”母亲一听是个好办法,就这么办了。婚礼那天大叔果然发现大哥不在事儿上,正要大发雷霆,听赵福田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大叔家里人口不多,经济也比较宽裕,这婚事自然也办得不赖,又加上二哥从许昌托人搞来的一些烟头(卷烟厂里打下来的下脚料,只是买回去需人工剪成纸烟的长度,但比起成条烟还是能省些钱)剪得纸烟成盘子的往桌上端,竟唬得娘家人不由得惊叹:果然是结了个有法子的亲戚!这酒席就不错了,这烟都成盘子的往上端,十里八村的,谁敢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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