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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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雪可真是不得了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慌慌张张地挤进出租车内。司机回过头时猝不及防地朝我打了一个喷嚏,仿佛想要佐证是我将整座城市的寒气也一并带了进来。
“抱歉,先生,今晚冷得不像话。”他揉了揉鼻子,眼镜蒙上一层白雾,“话说回来,您要去哪儿呢?”
我呵着手心,回话透过雾气飘给他:“去蝶鱼大厦。”
“好嘞。”他调整好坐姿,兴致勃勃地发动汽车,一往无前地驶向雪夜深处。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源源不断地想要填满每个角落。我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暖气在身体周围变得越来越厚重,它们将我层层裹住,仿佛缚上一层茧。
司机大概是注意到我的不适,眼睛忙里偷闲地时不时透过车内后视镜看我。这个举动循环重复了好几次后他才终于询问道:“倘若不介意,请让我给您讲个故事吧,听了这个兴许会好受些。”
他这番话听上去与其说是怀有善意的关心,倒不如说更像是思考再三后才谨慎发出的请求。我自然不太好意思拒绝他,便随口说“那好吧”。
他降低车速驶过一个急弯,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慢条斯理地开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他默不作声地开了好一阵车,两旁的隧道灯频闪一般断断续续地照亮车内。借着这股间或打亮的光我也得以看清他已然变得衰老的侧脸,附着在上边的皮肤已经很难称得上光洁,而在被老旧的泛黄灯光照亮并相互交融后,旁人恐怕更难从中找到什么生机勃勃的迹象。
就在我端详他侧脸的这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又提到了那个或许能让我好受些的故事:“我的这个故事呢,先生,您听了可别笑话我。也请不要说我胡诌了些奇形怪状的人物与情节来寻你开心。我向您保证,这个故事有它的合理性。”他说到这,莫名其妙地又继续缄口不言,似乎在等我给一个确信的答复。
我的耳朵虽能清晰听到他说话,但身体仍处在被暖气麻痹过后的混沌之中,四肢五官尚无法被大脑有效地调控。因此我只能朝他眨眨眼,希望他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他显然有着极高的悟性,甚至很礼貌地冲着后视镜里的我点了点头。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初见的男人在互相理解这个范畴里,达到了高度一致的同频。而他接下来一口气说完的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恐怕也只是讲给我这一个听众听而已。
大约是在二十几年前吧——在我还和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毫不相干的时候——我做了一次十分失败的投资,从此变得一贫如洗。现在想起来,那大概也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教训吧。
故事刚好就发生在我破产后的某一天。当时长夜无光,风雪漫漫,和今天的情况并无二致。
您知道吗?人倒霉落魄的时候即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来。那天我走在街上,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住,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缺钱吗?”
我一听以为大概又是赌博、借贷之类的勾当,所以并不打算理会他,转身便想走掉。但他不依不挠追上来,再次拦住我的去路:“先生,你可能误会了,我们并不经营您以为的那些非法生意。”
我停下脚步,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他身披黑色呢子大衣,脚上却踏着一双格格不入的红皮鞋。被刻意高高竖起的衣领也无法遮住他左脸颊上那道从鼻翼一直延申到耳垂附近的长长疤痕。他看似凶神恶煞,但说话时的语气又显得非常柔软——抱歉,我找不到更能形容这种感受的词了——但柔软这个感触大体上是没错的。
当时的我正身陷困境,急于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所以并没花多长时间就对他缴械投降了。他领着我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个隐蔽性极好的店铺跟前。他指着店铺,示意我进去。
我抬头看了看店铺门头挂着的霓虹灯招牌,上边写的是“记忆典当铺”。
我狐疑地看向男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点点头,再次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我只能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您是不是以为里边一定别有洞天?哈哈哈,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一个选址神秘又叫做“记忆典当铺”的地方,里边一定绝不寻常。可当我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店铺里边不仅空间狭小,灯光也十分昏暗。顾客一进门就被迫直面整个柜台,而门槛到柜台的距离估摸着还不足步行两脚来得远。
而这家局促小店的店长就坐在柜台后面,笑语盈盈地看向我。
“欢迎您的到来,朋友。”店长摊开双手,仿佛要送上一个温暖的拥抱给我。
我一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应他:“你......你好。”
他大概看出来我的不适,举止变得明显得体收敛了许多。他靠在柜台上,身子朝我的方向略微探出来些:“朋友,您是第一次来吧?”
我点点头。
“那容我简单介绍下小店的业务如何?”他像电影里那些黄头发白皮肤的洋人一样煞有介事地朝我鞠躬,然后接着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简单来说,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小店,属于顾客的任何记忆——稀松平常的也好,稀奇古怪的也罢——都可以当成普通商品进行典当交易。您给我您的记忆,然后拿走我这儿货真价实的钞票。”
虽然进来之前看到店铺名就已经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但真的听到店长这番说辞时心里仍难免吃惊。
他显然已料到这段话会带给我多大的冲击:“您大可不必如此惊讶。您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所展露出来的科技水平,不过是沧海一粟呢。真正跨时代的技术,在实验室里不经历个三五十年是不会走进普罗大众的认知的。而我们提取记忆的技术,正是来自这些实验室。”
见我沉默不言,他继续说道:“这项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但碍于科学伦理协会的阻挠,所以一直未走到大众眼前。我可以拍胸脯向你保证,这项技术绝对安全,不会对您的身体机能造成任何损伤。”
我怀疑地问他:“可我的记忆哪里有价值呢?凭什么可以在你这儿换到真金白银?”
“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着少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旋转的。”他说这话时,笑得狡黠而诡异,“这些大人物早就对这个世界的物质失去了欲望与兴趣。他们想获得更逼真、更刺激的体验,而走进其他人的记忆,体验他们未曾想象过的生活与经历就绝对够逼真、够刺激。”说完这话,他咧开嘴笑起来。
我承认,听完这段话,我已经几乎相信这套逻辑自洽的说辞了。我抛了最后一个疑问给他,就好像猎物屈服前的徒劳挣扎:“你们是怎么给记忆定价的呢?”
笑容忽然在他脸上彻底绽放,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从头到脚地俘获了我:“定价多少当然完全取决于大人物们的需求。老实和你说,小店会经常收到各种各样的订单,上边会写清楚需求记忆的内容以及订单金额。当然,和市场交易一样,越是稀缺的记忆,他们出手也就越阔绰。啊,稍等,让我看看最近的订单,兴许有您感兴趣的呢!啊,这个好像不错,是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大人物给的。内容嘛,是需求.....是需求关于父母的记忆,倒是很简单的要求。不过你一定想不到,这么简单的订单出价竟然高达千万。您可别说我没提醒您,这种大单子可不常见。而且,谁还没个父母呢?您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说不好可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哦。”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当然,我有义务事先告知你,小店执行的是彻底买断制。一旦交易达成,那么被提取的记忆就不再属于你。”
“不属于我?”我已经隐隐知道其中的深意,但还是想向他确认。
“意思是,这笔交易过后,你将失去关于父母的所有记忆。你将忘记你有过父母,而你的父母仍记得你。”他之前的笑容随着这句话尽数收回,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怎么样?还要不要再考虑下呢?”
“先生,换做您的话,您会考虑吗?”司机忽然毫无征兆地从故事里抽离出来,摇身一变般回到现实中问我。
我承认他讲述的这个怪诞故事让我从热烘烘的暖气里清醒过来不少,但听到他最后的问题,我还是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我的话,是绝无可能做此交易的。但我毕竟无法切身体会你当时身无分文的困境,因此也无从评判你做下的任何抉择。”
他点了点头,却并未正面回应我的选择:“先生,您说这些大人物,连普通人的记忆都要拿走,让他们什么也不剩,这样真的好吗?”
我听到这不禁一愣,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先生,您的目的地到了。”司机将车稳稳停在蝶鱼大厦被积雪覆盖的广场前,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好巧不巧,我的故事刚好也讲完了。”
“谢谢你的故事。”说完我将手伸向车门,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收了回来。我忖度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您刚刚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他的表情在车内后视镜里微妙地变化着,终于嘴角上扬,笑着说道:“嘛,谁知道呢?”
我不再纠结于确认这个问题,推开车门挤入漫天风雪,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