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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

2017-10-19  本文已影响55人  戚老师说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公元815年,大唐元和十年。

清明时节,杭州城正笼罩在绿柳如烟的温软春风里。

沿着孤山缓步,钱塘湖畔,游人如织。

与桃红柳绿争艳的,还有踏春少女鹅黄的衫子、远山般的黛眉;与莺声燕语相和的,还有此地小儿女的吴侬软语,酥酥的,软软的,叫人沉醉。

江南的风光的确和中原大有不同,这钱塘湖,不愧是江南的胜景,晴里雨里,明媚迷蒙,浓妆淡抹总相宜。盘桓在此地已有几日了,却也总是看不够。

然而,纵使花美人娇,市声热闹,也无计消除心头缭绕的一丝淡淡愁绪。

想着心事,避着人流,不觉信步到了西冷桥。这一带少有人来,清清静静的,反倒更合他心意。

不知不觉,步入一片蓊郁的松林。

茂密的松枝遮蔽了天空,林间一下子阴暗了下来。

不知何时吹起的风,拂动松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不远处,似是一座荒丘,碧草青青间,隐隐的,一方残破石碑,半埋在草间。

微微汗意落了下去,轻寒透入骨髓。

这境况,该是尽快离开为妙吧。

然而,那方石碑,竟似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叫他壮着胆子走上去,拨开丛草,轻轻拂去石碑上的灰尘,细细辨认。

尽管年代久远,但字迹竟还能依稀辨认。

“钱塘苏小小之墓”。

松一口气,想起南朝流传下来的那几句诗,随口吟出: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沉吟片刻,又缓缓朝着那荒丘躬了一礼,道:

“苏姑娘,小生打扰了。”

将墓前的杂草稍稍拔除,用衣角将石碑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

“久闻姑娘才名,唉!可叹风华绝代,却早早离世,真是天妒英才……”不觉间,已无比伤感。

此刻天色突然昏暗下来,风吹得更猛了些,转瞬,雨丝飘落。莫名的凄凉叫人颤抖。

风雨里,他伤感着,瑟缩着,踉跄走回寓所。


风雨潇潇。夜半,偶然传来几声子规的啼鸣,凄切异常。

冷风透过门窗的缝隙钻进来,残烛泪水涟涟,忽地跳跃了几下,熄灭了……

迷迷蒙蒙之际,门扉悄然开启。

一青衫女子缓步而入。

步履轻盈,衣袂飘动。

“公子是何方人氏?可是第一次来我钱塘?”语声轻灵。说话间,已自顾在桌案对面的木椅上坐下。

“在下洛阳李长吉,确是初来钱塘。姑娘你……”

仔细打量那女子,但见她容颜秀丽,不施粉黛,满头青丝披拂,只用一根青绿色的缎带松松束起。

“我是邻家之女。冒昧一问:公子何以孤身一人来此?”

此女深夜闯入陌生男子房内,却毫无忸怩之态,形容举止落落大方。

“哦,在下本在潞州度日,欲往和州访十四兄长之后再回家乡,不料,蔡州节度使吴元济造反,朝廷正派兵征剿,兵乱一起,归途遇阻;思量此际春光正好,索性南下游历一番,待战事停歇再返乡不迟。”

“多谢公子赤诚相告。公子身形单薄,眉宇间似有抑郁不平之气,莫非我钱塘风物不足以消公子腹中之愁?”女子一双妙目深若寒潭,带着清冷的疑问。

残烛将尽。他起身续上灯烛,倒上茶水。

“无他。唉,说来惭愧,既然姑娘问起,容长吉慢慢道来。”

“长吉远祖曾是高祖叔父大郑王。但旁枝没落,到父亲时,已家道中落,生计困顿,所幸仍可勉强读书。长吉自负才高,七岁能诗,年未弱冠,已诗名远播,为名公巨卿韩退之韩大人所知。本指望早登科第,重振家声,但不幸父亲病亡。服丧三年,参加府试,又赴长安应进士举。可是偏有妒才者放出流言,谓父名‘晋肃’、‘晋’与‘进’犯嫌,为尊者讳,应避开科举;流言之下,无可奈何,不得不愤而离京。

“元和六年,经韩大人推举,到长安做了三年九品小官奉礼郎。屡不得志于有司,迁调无望,功名无成,忧愤之思日深。妻又病卒,告病回乡。也曾游历各地,怀抱利器,以期得遇知音,一展才华,怎奈‘九州人事皆如此’!两年前又辗转到潞州,在节度使郗士美大人麾下效力。郗大人虽是洛阳同乡,但终究是一介武夫,长吉小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做一个小小幕僚,终不为重用,寄人篱下而已。”

听得此番话语,那女子的神情也落寞了些许,沉默片刻,方道:“原来是个怀才不遇的!”

不待他作答,又道:“可否观赏公子诗作?”

他起身自桌案角落拿过笔砚,铺开一方素笺,挥毫落墨: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土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书毕,双手奉于女子:“此是旧作《雁门太守行》。愿一听姑娘高论。”

女子也不推辞,接过笺来,在灯下细细观看。

“此乐府古体,苍凉悲壮,极有力道。黑云压城自是危急,向日的金鳞甲光又有昂然威武气势;角声、秋色更添悲壮,以燕脂喻热血洒疆场,奇伟之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壮哉!……

“黄金台乃是用燕昭王筑台置金的典故,将士们以死报国,为的是报答君王的厚待。此句该是题旨所在,可叹燕昭王今何在?原来是要抒写胸中不平之气。此诗确是奇峭瑰丽,公子才高,令人赞叹!”说着,起身一揖。

他吓了一跳,心头却又泛起暖流,忙起身回礼,长长一揖:“姑娘真知音也!长吉曾以此诗谒韩大人,韩大人也曾如是说。”

不觉灯烛又将燃尽了,姑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起身告辞:“公子坦诚以身世相告,投桃报李,妾身本该以诚相报,怎奈此际残夜将尽,如若公子不弃,明晚再来相告。”

不待他回应,轻轻起身,径自离去。

他心中疑惑,这女子怎么如此大胆,难道没有家人管束?待追至门外看时,哪还有一丝踪迹……


次日,风雨停歇,丽日晴空。不觉又漫步到西泠桥下。

松柏林中,茵茵草间,有两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对着墓碑高谈阔论:

“这苏小小,不是南朝的歌妓吗?”

“听我道来。此女颇有才华,天性聪灵,据说不曾从师,却能信口吟佳句,妙手写辞章。可惜自幼父母早亡,就寄住在这西泠桥畔姨母家中,因生活所迫,沦为歌妓。灵心慧质,姿容如画,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在钱塘名动一时。她酷爱山水,常乘一辆小巧的油壁车游赏湖山。

“一日,正沿湖堤而行,不期遇到一位俊美少年郎,骑一匹青骢马迎面而来,正是京城官宦子弟阮郁。两人一见钟情,互诉衷肠。小小有诗传世:‘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二人结成良缘,比翼双飞,每日游山玩水,真个是蜜里调油一般。不料好事多磨,仅仅过了三月,阮郁之父派人来催他速归。阮郁不敢违抗父命,只得与小小挥泪相别。谁知,自此一去,杏如黄鹤,再无音讯。

“小小难忘二人情意,刻骨相思,无处排遣,唯日日独对山水。一日在秋风中赏了残荷回来,受了些风寒,竟染病不起,加之相思郁结,病势缠绵,郁郁而终。因其生于西冷,死于西冷,终生爱这西湖山水,就埋骨于此地。可叹一代芳华,只活了20岁。”

原来是个痴情的歌妓,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这结局很老套,但千百年来,情之一字,在世间终究是轻如鸿毛。众人听得唏嘘不已,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自古以来,青楼女子薄情者众,似这般色艺俱佳而又痴情者,往往成为传奇,故事就代代流传下来。南朝名妓苏小小,以前也是知道的,曾在前人的一本诗序中看到过记述:"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不曾想此次江南游历,竟能亲到墓前。细细想来,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又想到人生天地间,不过弹指一须臾,任是再美艳的容颜、再绝世的才华,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掩枯骨罢了!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夜深独对残灯,想起昨夜梦中那个神奇的姑娘,不知还能否来应今晚之约。

饮下几杯薄酒,神思恍惚之间,想到白天听到的故事。风雨之夕的歌吹之音,该是她多少的不甘和凄苦!

不行,要为她写首诗,写她绝美的风姿,写她一腔赤诚的爱恋,写她为爱凋零的灵魂。至于她的那个薄情郎,算了,提都不要提才好。

她究竟有多美?没见过。但一缕芳魂不肯逝去,她的衣衫应该像飘飘清风般轻滑,她腰间垂下的环佩随着盈盈的脚步叮咚作响。茵茵芳草作她的席垫,亭亭青松是她的伞盖。兰花上点缀着的露珠,像她含悲的泪眼。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绾成同心结,萋迷如烟的野草花,也不堪剪来相赠,一切都成了泡影。那辆她乘坐的油壁车,黄昏时依然空等在路旁。夜晚松林里闪烁着阴冷的磷火,最终因无人赴约而枉费光彩。想一想曾在这西陵下同游并许下生死同心的誓言,此刻寒风阵阵苦雨凄凄。

不知不觉,提笔写下: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饮尽两盏残酒,不觉又昏昏睡去。


不知何时,那女郎盈盈而来。正拈着案头的那方素笺,凝神看他的新作。

“绮丽秾艳,却又空寂幽冷;凄清哀婉,却又炽情如焚……不知公子如何看待这苏小小?”

唉,怎么说呢!他踌躇着:“小生只是觉得,这女子可怜得紧……”

许是早年丧父,竟深知她父母双亡无奈而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依。他是男儿,尚且可以走四方,以胸中才干换取一份功名;她一个弱女子,纵然满腹才华,亦不能被世人所容;纵是金玉之质,亦难免遭人轻贱。不禁喃喃问道:“才华付西泠,苦恨无人赏。一生痴情付与阮郁,值不值得?何不另觅佳婿?”

她沉吟半晌,方道:“情,岂能以‘值’或‘不值’论断?‘值’如何;‘不值’又如何?,如若世人能左右得了,也不会流传这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了。世人痴迷于情,本质就是要寻找幸福,此二人真心相爱过,已经求得了幸福,并非一无所得。众生皆苦,阮郁虽说负她,却也自有不得已之处,只怕纵在绮罗丛中,也是身甜心苦。嫁人,哪有那般容易?官宦之后,才情过人,凡夫俗子怎入得了她的眼?可流落烟花,高门大户却也容不了她。侯门深似海,像她那样聪明的人物,又岂会不知门阀之隔,尤甚天涯?阮郁一去,只怕她早已经猜到这结局。且世人一贯喜好以己度人,都道豪门富贵有万般好处,却不知其中亦有诸多艰难,纵使勉强嫁得进去,以姬妾之身,随行逐队侍奉主母,且以这般容貌才情,必招嫉恨;河东狮吼,群芳竞妒,又有什么趣味?况富贵豪华,终如烟云,非耐久之物,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以歌姬谋生,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自由自在。”

“倒是也在理,难得有这般超拔。可‘情’之一字,自古误了多少痴人!她二人青春年少,痴心正盛,如何能放得下?”

“当然并不像你我所说的这般轻松。任是再清明的人儿,也难免会深陷其中。仔细想想这个‘情’字,情丝就像是心上的碧草,在春天里疯长,纵使野火也烧不尽;只能苦苦等待它自行枯萎。不单男女之情,世间种种痴情,莫不如此……既是这样,何须挂怀?交,犹浮云也;情,犹流水也;忽生忽灭,随有随无,有何不了,致意于人?它在自它在,且随它生生灭灭罢了。小小游览湖山,吟赏烟霞,吟诗题句,调弦弄歌,未尝不是在开拓心中的天地;待天高地阔,那一片野草,又能大得到哪里去呢。”

一时间,长吉苦笑,恍惚想到自己病逝的爱妻,不知这情丝可曾枯萎,不知自己是否刻意执着。

女子目光炯炯,打量他许久,又道:

“公子想必是深情之人,伉俪情深,不能释怀,又兼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焦虑苦闷,郁结于心,不能释怀。”

长吉被言中心事,难堪羞愧之际,抬头,却撞上女子目光清透,满是坦荡真诚的关心问询,不觉略略放松下来:“姑娘真神人也!说来真是惭愧,小生自愧身体瘦弱,形貌丑陋,又整日伤感身世、忧思前程,心胸狭隘,头脑愚钝,今日听得姑娘一番高论,豁然开朗,才知自己孤陋寡闻。多谢姑娘赐教开解;敢问姑娘贵姓高名?”

“人之相知,贵乎于心,岂在才貌?难得公子这般赤诚相待,你我萍水相逢,却能毫无芥蒂,全赖彼此还保有一番真性情。茫茫人世,知音难觅,得遇公子,也是幸事。实不相瞒,我就是那苏小小的魂魄,因有歌吹薄技,死后被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垂怜,收入门下,主管悟情司。世人皆道我为情而死,却不知我早已了悟,确是因病而亡。”

长吉听得,忙起身跪拜:“不期得遇仙子,长吉三生有幸。”

那苏小小道:“你莫怕,此二日只是托梦于你。感念你心思纯正,怜惜你才华过人,特来叮嘱与你:人生际遇,如若浮云,非人力所能主宰;自古有才而寂寂无名者众矣,公子且不可恣意伤怀;韶光易逝,人生苦短,切记珍重自身。”

说话之间,已闻鸡鸣。那仙子起身径自飘飘去了。

长吉梦醒,残灯犹在,只是再也觅不见佳人影踪。桌案上,那方素笺却已飘落在地。


不久,战乱平息。长吉收拾行囊,踏上回乡之路。

从此不再谋求仕途经济,只在家中躬耕陇亩,侍奉母亲,写诗弄文。

日子清苦安静。

可惜身体孱弱,两年后,27岁的李贺,因病辞世。

长吉(李贺)诗作想象丰富,常用神话传说托古寓今,后人称他为"鬼才","诗鬼",称其创作的诗文为"鬼仙之辞",且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之说。虽一生仕途坎坷,却终因诗才传世。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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