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女人和缸
1
菜花是河东一带前后三十里少有的美人,可惜左脸盘正中有颗绿豆大小的痣。算命先生纹着眼在她的脸上端详了一炷香的时间,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算命不留情,在你真人面前我不说假话,怕是妨夫。
黑娃爹正好赶着牛从那里经过,捎带着听见了,啐了一口唾沫,照着算命先生的面骂道,放屁!晚上到家,就把算命先生的话学说给了黑娃。
黑娃没有看过麻衣相,自然对妨夫与否也就一无所知,每晚灯一吹,照旧急猴子一般将菜花搬倒在肚皮下折腾,完了,吸袋烟,就总想起来算命先生的话,有些惘然。
以后黑娃每天还是炸石头,只是有些魂不守舍,老是拿算命先生的话在肚子里打转转。到了晚上一吹灯,仍折腾菜花,可惜渐渐力不从心,总是叫菜花扯下来,呸,死狗扶不上墙,一边去。
黑娃就越发惘然,说妨夫怕是要应验了,这力不从心就是征兆,便想找找菜花的不是休了她。思来想去,菜花对他很好,找不下她的不是,只是一件,娇子抬过来三年了,菜花还是只不下蛋的母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黑娃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胡思乱想着,黑娃得出结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防一声巨响,一块石头从天上飞来,正正地砸在了黑娃的头上。
菜花守了寡,流干了眼泪,就不再那么悲伤。她说人硬挣不过命,便仍如以往嘻嘻哈哈,只是每日梳头照镜子,看见自己左脸盘的黑痣,想想算命先生的话,心里总不是滋味,说,可惜了,一个黑点点要了我黑娃的命。
寡妇的日子好像泊池里的一滩死水,沉寂而没有丝毫的涟漪。菜花起先每天还是想黑娃,想黑娃拿犍牛一般的身子,想黑娃那男人特有的强悍和健壮,时间一长,黑娃便常常入梦,梦里和她纠缠在一起,还是那样猴急。往往恰到好处,可惜两腿一蹬,醒了,菜花便独自叹息,寡妇的日子啊,难熬!
2
桐油漆的黑红大门里,根宝将院角那口裂了一条缝的泊缸看了一眼,说,四个铆钉,又是一口好缸。
菜花已将一杯浓浓的茶水放到了根宝的手边,看着根宝从担子里取出铆钉,钻子,锤子,凿子……说,箍漏匠,你好个家当。
根宝不敢看菜花,只是死盯着菜花身边的大黑狗,说,手艺人没有这些家当,怎么能吃上碗饭。
菜花就不说话,看着根宝干活,一边用手缓缓地理着狗毛,一遍一遍。大黑狗受到主人的爱抚,越发欢实,尾巴摇得好像拨浪鼓。
根宝是个好把式,一根烟的功夫,破缸身子上多了几个亮眼眼。转过身来,看了菜花一眼,说,叫你当家的出来吧,帮我扶一下缸,几个铆钉也就一袋烟的功夫。
菜花说,有活你吩咐,咱就是一家之主。说完,在黑狗脊背上拍了一巴掌,黑狗飞快地跑去了。
出门人知道本分的紧要,看家里就一个女人,不方便,就安排菜花,找几块砖头将缸支柱了,信口问菜花,当家的在哪里揽活?
菜花的心像装水的葫芦被一刀刺破,淅淅沥沥洒满了自己的周身血管,冰冷冰冷地,不由想起黑娃,说,炸石头的,可惜命短,一块石头把他叫走了。
根宝一听很后悔,知道自己不经意提到了女人的伤心处,便不再言语,只是干活。要是往常,菜花这口缸,也就是三下五除二的小事,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根宝感觉自己很笨拙,几块砖头好像专门和他开玩笑,几次三番从缸下滑走。他不敢看菜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早干完这点活,离开这里。
菜花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左脸盘上的黑痣,心说,你要了我黑娃的命,我就要顶个黑娃用,就过去用手抓紧了缸,滚动的水缸瞬间在菜花的手里凝固了下来。
根宝看了看眼前菜花那如葱一般的手,再往上就瞄见菜花撑起上衣的奶子,感觉自己失态了,忙自言自语起来,干这活我还真离不了帮手呢!说着就将一个铆钉插进了一个亮眼眼。
菜花也发现了根宝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目光,没有在意,只是和根宝打趣道,你婆娘要是跟上你,干活睡觉两不误呢!
根宝楞了一下,继而明白,脸便像一块刚刚漂过的红洋布,接了菜花的话,说,我这走街串巷的苦命人,哪个女人肯跟我受苦?现在我就是庙门前的旗杆,光棍一条。
菜花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除了经常在外游荡,衣服破旧一些,胡茬子脏乱了一些,长得也算一表人才,且是很大的个子,与自己的黑娃一般结实,不免心慌意乱起来,说话也怯了,也没有了开始的放肆,只说,不要看你走街串巷的累些,可是钱也不少赚,你爹要是放开话,上你门的婆娘还不是用稍鞭子赶啊!
根宝听了,便想起狗日的爹,对菜花说,等我爹开口,下辈子了。说着,根宝上下左右敲了几下,缸子上的铆钉便平平整整了。
趁根宝在担子里翻找东西的时候,菜花从里屋拿出了黑娃爹的烟锅子,说,箍漏匠,歇会吧,抽上一锅烟。
根宝看见菜花手里的烟锅,就好像看到了一条蛇,忙不迭地摆手,说,茶水我喝上几口,烟是万万不敢抽的。
菜花看来,走四方的不抽烟还真是稀奇,本来嘛,买卖人总是干活的时候少,消停的时候多,抽上一锅烟,解解乏闷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自己的黑娃,不是买卖人,每天晚上和自己一完事还要吸上几袋呢!可是现在看到根宝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看你和烟是百年仇家一样呢?
根宝端起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叹一口气,开始给菜花讲祖上的荣耀和狗日的爹。
根宝的祖上是拥有八十亩土地的大户人家,每年收租放债,到他爷爷手上,已是家财万贯了,之后爷爷又省吃俭用,积攒了一辈子,临死时将家中埋银子的地方一一指给了爹。根宝说,可惜爹——狗日的爹不务正业,在村心土地庙旁边开了一家洋烟管。那年头天下不太平,乱的很,中国人2正是戴着“东亚病夫”帽子的时候,抽大烟的人很多。狗日的爹看见票子往手里飞,心便大的包了天,将名牌又升高了三竿子。可惜抓鹰的叫鹰啄了眼,好景不长,三尝两不尝地,根宝的爹染上了烟瘾,没有多少时候,家道败落,烟管就变卖易主他人了。再后来实在没有了烟钱,他爹就将他娘卖给了刘财主家洗衣服去了。根宝没有了依靠,就一个人拜了个箍漏匠师傅走街串巷去了。
第二年秋天,有人捎话给根宝,说,你爹死了,干瘦干瘦地卧在村外的麦積垛里。根宝一听,看了看日头下自己孤苦单薄的影子,说,那不是我爹,狗日的是条死狗。
讲着讲着,根宝感觉自己有些失言,就赶忙放下手里的茶杯,拿起了一个铆钉,塞到了缸身的眼眼里。菜花忙过去用手扶住了缸,可是那眼却一直盯着根宝看,火一样。
根宝瞟了一眼菜花,觉得菜花的两只眼睛就好像两注火焰,烤得自己心慌意乱,忙拿起锤子,在铆钉上敲起来,像敲鼓。
咚、咚、咚、哗……
菜花感觉两手一沉,急忙看时,手中的缸已然裂成了两半。
根宝知道自己闯了祸,傻傻地看着菜花,急忙说,缸破了,怨我不小心,多少钱我赔,我赔。
菜花沉默了一下,狡妓而诡秘地笑了,赔?我看你小伙赔得起吗!
根宝一惊,心说自己今天倒了狗日的爹的霉了,碰上说不清的了,就豁了出去,说,是物就有价,当家的你张张嘴,我认了。
哈哈哈哈,菜花看着根宝的窘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箍漏匠你好大的口气,再多的钱我不要。
根宝一听,真真吃了一吓,不由火气上来,怒气问菜花,怎么着?不要钱你还要我命呀?
菜花却不理他,泛红了脸,“叭、叭”从里屋叫出了大黑狗,看着黑狗说,我叫你以人来赔偿。
根宝不是傻子,听了菜花这样的话,自己几乎惊呆,这一时他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头顶上日头火一样毒毒地烤着,他都一概不知。
3
桐油漆的两扇大门紧闭着,整个院子里不透一丝风。黑娃爹吐出的烟雾在院子里弥漫着,久久不肯散去,院心绰绰影影地透着灰黑色。
我要嫁人。菜花倚在一颗槐树上,头也不抬地对黑娃爹说。
黑娃爹阴沉着脸色,眼睛死死地盯着菜花的脸,然后,他开始搜寻家里最近的变化,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口破成两半又被八个铆钉箍的结结实实的缸上。
黑娃爹看出了眉目,但是不想说透,他收回了目光,再次盯住了菜花,试探着说,好我的娃呀,你怎么敢那样想呢?往前看咱们河东一带十七个牌坊的女人,哪个再嫁过人?东村的李奶,守了十九年的寡,一条狗陪了一生,临了村人合伙给她修了个牌坊;西村的马奶,没过门男人就死了,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望门寡”,守了二十一年空房,要不是不小心跌进河里死了,还能守下去,结果县衙给她修了全县最高最排场的牌坊……黑娃爹如数家珍,将十几个牌坊故事表了一遍,接着说,本来第十八个牌坊早该有了,谁知狗剩老婆不争气,以后女人就学她的样子。可你不能学她,你要叫大家以后给你修个比马奶的还高的牌坊。
菜花抬头看了看黑娃爹,并没有理会,只是铁了心地说,我要嫁人!
黑娃爹知道自己的大道理叫风刮跑了,很是可恼,将烟锅子在地上恨恨地敲了几下,瞪了菜花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菜花不再言语,对着身边卧着的大黑狗,狠狠地踢了一脚,回自己里屋去了。
4
就这样的以后整整七天,黑娃爹总感觉脸上像刻了个贼字一样羞于出门。到了第八天早上,黑娃爹鼓起了精神,将烟包里装了满满一包旱烟出了门。
巷子尽头的碾盘上已横七竖八地躺靠着几个佝偻的老头在谝闲话,黑娃爹见缝插针,挤着别的老头仄靠下去。
老头们接着谝闲话,天南海北,清楚的不清楚的,真是有的敢说,有的敢听,谁也不计较真真假假。渐渐地,黑娃爹缓了下来,便想起来了那牌坊的事来。
马奶要不是不小心跌到河里,怕是今年也有八十岁了吧?
嗨,八十一了,她死时正是好热的天,从河里捞出来后,浑身胀得好像发面馍馍。
呸,马奶过的啥日子?什么不小心跌到河里?还不是想汉子想急了,自己投的河。
七嘴八舌,死去的马奶有些不安生,叫这些老头谝得体无完肤。
但于黑娃爹看来,马奶仍是马奶,河东一带有名的节烈女人,就是投河死了,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看如今的女人,哎!他叹息一声,终还是想起了自己黑娃的女人。
老头们谝困了,像老狗一样耷拉了脑袋开始养神。黑娃爹不困,就脱了上衣,在暖乎乎的日头下捉虱子。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菜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黑娃爹的面前,身后是那只虎视眈眈的大黑狗。黑娃爹叫菜花的黑影遮住了光,看不见了衣服的缝隙,才迟钝地抬起了头。
爹!
黑娃爹被菜花的这一声叫得莫名其妙,一群老狗般养神的老头都奇迹般地张开了眼。
爹,昨晚你走的时候没看清楚,系错了我的裤带,咱回去换过来吧!
呔,呔,一听这话,黑娃爹 感觉自己的脸憋得通红,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一群老狗的哄笑中逃离了碾盘。
当菜花领着大黑狗返回到家的时候,黑娃爹颤抖着身体,哆嗦着嘴唇说,你这……不……要脸的,要……嫁你……走吧!
5
根宝驾着租来的牛车来接菜花的时候,黑娃爹不吃不喝直挺挺已在炕上躺了三天。大黑狗似乎几天也没吃过饱饭,对着陌生的根宝也不叫也不咬,只是死啃着不知道从哪里衔来的一根骨头。
菜花把局促不安的根宝引到黑娃爹的屋里,对着面朝墙里的黑娃爹说,爹他来了。
黑娃爹也不转身,也不要睁眼,只问,该带的都带来了?
根宝将一双崭新的碎花小鞋放在黑娃爹旁边。
黑娃爹说,换上去吧,要依着规矩。
菜花就脱了自己的棉麻鞋子,换上了根宝带来的碎花小鞋。爹,我舍不下家里那口缸。
黑娃爹的脸色很难看,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愿意要就拉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好歹算是给我留个脸面。
两个人一起出来 ,根宝就将那口缸搬到了牛车上,和菜花赶着牛车一步步远去。站在门口目送菜花的黑狗,直到眼里的牛车变作了黑点点,依然不肯回去。
6
当之才和媳妇赶进上房的时候,菜花已像一张弓一样,将头歪在了胸前,没有了一丝气息。
之才就放声大哭,之才媳妇也哭,哭声传到了左邻右舍,大家就赶过来,一边哀叹着,一边七手八脚,搬正了老太太的身子,换上了菜花早早就为自己备好的寿衣。之后大家都劝之才节哀,说,你娘的后事该咋办还要你开口呢!
之才在哀痛之中,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说,大家看着办吧,我自然是尽家所有,难为我娘一辈子受苦把我拉扯大。
邻人们知道,之才家的日子不必以前,该办的大手大脚些也是无妨的,于是碾米磨面,割肉买菜,忙个不亦乐乎。
之才也不管大家怎么安排,只是跪在娘的灵前守丧。之才媳妇看看家里有了事情,想收拾干净,就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说,之才,砸了那口缸吧,正正地立在院心碍手碍脚的。
之才听了忙摆手,说,砸不得,砸不得,娘活着的时候吩咐过,等她老百年了,就把缸埋进她的坟头。
之才媳妇就用食指敲了一下之才的头,说,之才啊,娘给你个棒槌你当针认,那时候娘活着,细发惯了,舍不得糟蹋东西,现在她走了,我们把个破缸埋到娘坟头,不是寻着叫我丢人么!
之才就不言语,想了想也是,就说,随你吧!
之才媳妇知道之才哭软了身子,于是自己拿起?头,朝着院心那八个铆钉的缸砸去。
许是年代久远了吧,那缸在?头下“咣当”一声碎成了一片一片……
韩斌
94年作品
19年7月12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