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与包袱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近读鲁敏的《钉子与包袱》一文,她谈到,写小说就是在往墙上钉钉子,然后再往钉子上挂包袱。
钉子当然只是个比方,约莫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主题。主题其实是恒定的,一代又一代作家前赴后继中,永远在写着这些千古而倏忽的事情。比如青春期成长、性的觉悟。比如爱情的发生与幻灭。比如贫困之境与对成功的无限渴求。比如新旧交替,以及交替碾压中的人性,等等。就像戏剧界会归纳出N个永远有效的戏剧主题一样,小说的主题也能拉出一个清单,像大小不一的钉子,我们所看到的长篇短篇中篇,不过是挂在这些钉子上的包袱。决定一部作品是否成立、是大是小、是钢铁是棉花,不在钉子,再陈旧的主题都能有当下的个体化的解读。说过的话,永远可以再说一遍、再听一遍,不同的嗓门不同的语言振动着不同年份的空气,以及空气中的灰尘,这就是包袱。
对于鲁敏谈到的钉子与包袱的概念,我看后似懂非懂,大致理解为:
钉子是恒定的,个性化的是包袱
我回顾了下刚看完的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家里乱了》,小说没有跌宕的情节,只有琐碎的夫妻日常和两个人物——乐果与苟泉。人民教师乐果在城市中为追求金钱,从开始进入夜总会唱歌到习惯于做肉体交易。她的丈夫苟泉在得知她与别人睡觉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种赚钱方式。
这篇小说的钉子,我认为是现代城市金钱物欲对人的异化。
再看包袱。小说中的乐果和苟泉都沉浸于个人物欲中,每天浑浑噩噩。苟泉是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找到漂亮的城市姑娘乐果,就觉得是城里人了。结婚后,家里拮据,苟泉丢不起脸,放不下架子,不愿去做家庭教师。丈母娘也看不起他,动辄一句“我说的”,让苟泉只有听命的份儿。乐果从在夜总会得到第一笔收入后,自觉来钱容易,欲望便愈发膨胀。苟泉在拜金主义肆虐流动的城内,也找到了城市的感觉。他们将道德原则弃于一旁,在金钱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我,也最终失去了家庭。
这篇小说,初读没觉得哪里好,平淡的生活,堕落的魂灵。可再细想,我们很多人的日子,不就是在混混沌沌中过着吗?多少人年轻时胸怀志向,最后不还是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这种源于生活的反思,在毕飞宇笔下得到了个性化的展现。我以为这恰好解读了钉子和包袱的概念。
同样的钉子,高明的包袱绝不魅人
看到时下的流行写作与一些畅销书,所选择的写作主题其实是同样的一些钉子,同样在写成长(青春校园)、爱情(古今穿越与粉红幻想)、人性(官场、成功人物传记)、冒险(悬疑、盗墓)等,只不过他们所披挂上去的,是够刺激的彩色灯泡,是跌宕起伏的过山车,或者直接就是一棵圣诞树……
这些过分漂亮、讨人喜欢的包袱决定了这位作家与作品的体量、格局与寿命,它们像怒放的花朵,开过一个热闹的季节,或也就随风而去了。恰如另一些作家,在同样的钉子上,他们所挂上的是生锈的刀,是扔不出去的石头,是枯萎的枝条,是空空如也的笼子,是一首漂泊的安魂曲……这样的包袱绝不魅人,不那么戏剧性,甚至都没有那么巨大,可是怪了,它们就是可以长久地占据在那面墙上,像生了根安了家,无数的后来者,眼光像被黏住了似的,在它的上面越拉越长,并产生了敬畏与谨慎。
我想到了鲁迅的短篇小说《明天》。初读《明天》,不明白单四嫂子的孩子都死了,她还有什么明天?《明天》的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单四嫂子是一个寡妇,她的宝儿病了,她带着孩子去求医问药,后来她的宝儿死了,街坊邻里都过来热心帮忙葬了孩子。
小说采用的是平铺直叙的手法,恰好与文中呆板麻木的氛围相得益彰。单四嫂子没日没夜地纺纱,那时她生活的希望就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孩子死后,单四嫂子孤单无助,她选择在暗夜里睡去,去梦里见她的孩子。这篇小说,没有热闹、起伏的情节,自始至终给人以冷漠暗沉的压抑感,连主人公单四嫂子也是粗笨麻木的没有几句话。
明天的本意是希望,可在小说里,我看到的是单四嫂子用孩子的死否定了之前的等待与希望,她在暗夜里睡去,她还期待明天吗?她会不会拒绝醒来,到另一个世界与她的孩子相见?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丧子之痛更令人痛心的,更不要说是眼睁睁看着希望慢慢死去。
至此,我才感受到了先生的冷峻与讽刺。当时的鲁迅满心满眼被这冷漠包围着,这样的世态炎凉,就是当时的中国社会现实。
鲁敏说:“真正高明的作家可能都不会让你看到钉子,你都无法准确地说清楚,它背后有没有钉子,是什么钉子,又有几个钉子。甚至也看不到包袱,你所见到的好像就是两三个人物、四五段回忆还有若干的晨昏,随意而辽阔地搭配在那里,这是没有了边界线与疙瘩结的包袱,这是已经融入了白墙、融入了视线、融入了世界本身的存在。”
读鲁迅的小说,就有这样的感受。
包袱更吸引人的是日常与细节
鲁敏的《钉子与包袱》一文,提到一件事:曾经去看一个摄影展,那许多摄影作品中,空难、战争或吸毒者什么的,无疑总是最为热门,但同样的背景与题材,更吸引我们的却总是些日常与细节,是街道上走路的人、正在准备晚餐的母亲,是窗户与帘子后的目光。它的焦点所截取的细节,既属于某个特定的框架(如战争、灾难、吸毒),但更是超出那个特定的圈囿而延展至人类的日常生活。
我觉得,这段话说到了小说包袱中的另一个关注点,那就是日常与细节。
我的本职工作是做新闻,无论对文字还是图片,无论题材多重大,我都在意的是日常与细节,只有这些最能打动人。用在小说上,是一样的道理。
但对于日常与细节的体现,还有一个取景的问题。正如摄影家讲究取景的角度,文学的奥秘同样在于取景。这个取景器是你所独有的,不同于别人的眼睛。我相信每一位写作者都持有一个秘密的取景器。
朱自清的《背影》是大家熟悉的一篇精典散文,文中的一个细节相信许多人都记得:“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这段对父亲背影的细节描写,不用我去分析它在整篇文章中的份量,因为分析它的文章太多了。
文学中的细节,是需要取景的,因为从什么角度看,直观的看,与借助什么看,呈现出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我由此想到了中国古典园林中的造景。比如,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等等,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亭、台、楼、阁、堂、山、桥、木,便有了不同的美。
在写作中,我们常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不知道写什么细节。这是因为我们远离真实事物太久了,因为我们常戴着面具生活,不敢袒露真实的自己。其实,细节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你躺着的沙发上,在你走了十几年的水泥马路上……看看你眼前都有什么,像这样:我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左腿蜷曲,右腿搭在白色枕头上,脚趾头能碰到那个褐色毛毛熊,它是去年去北京买的。碎白花的窗帘拉得很严,下面是用梧桐木做的床头柜,上面有波浪形的纹理,我不喜欢这种纹理,它让我想起前天死去的一条红色锦鲤。台灯坏了,耷拉着脑袋,一阵风吹进来,脚有些凉……
这样写,会让我觉得我就站在你的床边,看着你,并且觉得你有点忧伤。虽然你没告诉我你有些忧伤,但我就这么觉得,你认为呢?
许多情绪不一定非要赤裸裸地说出来,只需说出你的状态就好了,也就是要说的细节。细节所到之处,都会显现人内心的微妙情感,这些情感才是真正拨动人心弦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但至少我一直在学习,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