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悲伤，只是思念太满

很多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房子，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面住着一些人，存着一些事。那些人和事，我们常常想要记起，却又总是刻意回避。我们常常不经意间走过，却几乎从不敢轻易推开门，大多数时候只是装作路过。

外婆无疑是我心中那座小房子里最重要的人。她离开两年了，在这个失眠的夜，我第一次尝试推开那扇门，走进心里那个专属于她的世界。一瞬间，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我的心情。我懂了，为何过往宁愿留白，也不愿触碰。但留白久了，又担心会忘记。矛盾中，我拿起笔，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我的童年就是外婆家。由于母亲要带弟弟，我从一岁一直到初中，都住在外婆那里。

外婆有五个孩子，母亲最大，我还有两个姨和两个舅舅。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童年的外婆家，记忆里是满满的爱。不夸张地说，我承包了这个大家庭十多年的宠爱。我记得最早的事，就是喜欢和读小学的小姨吵架。结果，和蔼的外婆每次都被我逼得拿着笤帚追打小姨。

其实，我们两家住得并不远，村子很小，记事后我就可以一个人来回跑。但除非外婆让我去传话，否则我很少回自己家。记得有一次，母亲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些鱼，送了一些到外婆家。因为担心我在那里别人会吃不到，就把我领回家去吃饭。外婆知道后，马上派二姨把我接了回来。原因是我自己不会吐鱼刺，担心母亲照顾不好我。直到今天，我还是不会吃鱼，身边也有了给我挑鱼刺的人，但我就是忘不了那一次。

那些年，我们那里虽然解决了温饱，但依然贫穷。印象里，从我读高中开始，每年的主食才能吃到第二年的秋收。虽然也算没挨过饿，但小学和初中，几乎每到暑假青黄不接的时候，主食里就没有了玉米和小米，只有菜园子里的刚种出来的茄子和地窖里存的土豆。坚持到初秋，就开始煮玉米棒子。大米和面粉当然是过年过节的奢侈品。虽然外婆总是能把土豆和野菜做得很好吃，但有时我还是会嘴馋。记不清是哪年的暑假，我在外婆家午睡，梦见了韭菜馅的饺子，吃得特别爽快。晚饭时，外婆变魔术一般端出了韭菜饺子，说听到了我说的梦话。当时，我分明看见她落泪了。外婆活到八十一岁，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人生，但那是我见到她唯一的一次流泪。

外婆和外公原本是同学，应该是五十年代的中专，按理说算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在学校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但命运却把这样一对老人安排在了黑土地上一个贫穷的角落。外婆从来没有提起过她读书时的事，也从没有抱怨过后来的生活。直到我上大学后，有一次放假给别人讲发动机原理，外婆更正我的错误时，我才意识到她不只是读过书那么简单。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外婆明明是最普通的农村老人，为什么看起来却又是那么的不同。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在苦难中乐观地生活时，心中的信念是什么。

上大学后我离开了家，两千多公里的距离，让我与外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外婆从来不提她对我的好，反而总是夸我懂事，小时候能帮她干活。再有就是责怪家里当年条件差，让我读了军校，吃了太多苦。其实读军校后，我并没有觉得有多苦，跟家人写信讲得最多的也是吃得真好。不知道外婆怎么就判断出，我在吃苦。最重要的是，外婆好像能读懂我内心深处从未表现出来的不甘。

从2015年开始，外婆的身体就不如从前了。尤其是2017和2018年，连续两年春季因为呼吸系统的问题住院治疗，好在都有惊无险。

2019年春，外婆再一次住进了医院。4月28日晚，表弟打来电话，说医生让回家了。老家那里城市跟农村政策不同，农村的危重病人都可以回家。回家，就意味着等待最后的结束！有前两年的经验，当时我还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我甚至在想，要不要等五一放假再回去。当晚，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去世没几年的二姨，对我说准备把外婆接走了。我隐隐约约记得她说的时间，好像是2号。4月29号早晨，想着前一天的梦，我决定不等了。我给已经上班的妻子打了电话，让她找人接孩子。然后，往行李箱胡乱装了几件衣服和正在喝的中药，就出了门，坐在出租车上买了高铁票和机票。早晨八点多从家出发，到南京坐飞机到长春，从长春转动车到乌兰浩特，晚上十点多，跨越两千三百公里直线距离，我回到了外婆面前。那是我二十多年里，回家最快的一次。转机转车预留的时间都只有四十分钟左右，路上几乎全是跑步。

我是幸运的，到家时外婆精神状态很好，跟我说了好多话。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病危的人，言谈间还在关心着后辈。外婆就是那种特别刚强的人，从她嘴里永远听不到疼痛和抱怨。

五月一号早晨八点多，外婆离开了。似乎比我的梦早了一天。那一瞬间，我没敢看。但我非常肯定地感受到了那个瞬间，心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断了！

后来收拾外婆的遗物，发现她所有的衣服，不管多旧，都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病重时也没有一件脏衣服。外婆的一生，是辛苦的，是干净的。现在的外婆，应该也是幸福的。见到外婆最后一面，我少了些许遗憾，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幼年时许下的让外婆幸福的愿望，不知道算不算已经实现。

外婆一辈子辛劳，连走的日子也要选在劳动节。两年了，虽然只是往心中那个角落看了一眼，却依然泪流不止。此时，看着窗外的月，我感觉不到悲伤，只是思念太满，自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