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生死的顽童
《世说新语·言语》
【原文】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戏文】
此心有一,彼岸无双。——木心
孔融其人,恃才傲物,多有与传统儒家观点相左的言论,同时还多次公开反对曹操的决议。在他眼里,天下依然是而且应该永远是汉室的,不必封建什么诸侯,也不必仰仗什么权臣,言下之意,曹操宜将兵权交出。
这可算是踩了底线,在曹操的授意下,丞相军谋祭酒路粹弹劾孔融数条大罪,包括非法集会、图谋不轨、诽谤领导、煽动群众以及不遵守办公室礼节等,按律当斩。
话说那一日,朝廷下发了拘捕令,官差即刻上门拿人,天下无不惶恐。当时孔融的大儿子九岁,小儿子八岁,正在院里做游戏,面无半点惧色。反倒是孔融有些慌张,问官差:“只希望罪过都落在我一人身上,两个孩子的性命能否留下?”
笑话,这事官差说的算吗?
闻听此言,两个孩子坦然说道:“父亲大人,你可曾见过倾覆的鸟巢之下还有完好的鸟蛋吗?”
不久,此二子果然被捕,一家人整整齐齐共赴了黄泉。
做人要讲信用,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哲学是避难所,可谁承认是难民?
关于死亡,我们有过太多的不同理解,但总的趋势一直未变,即谁能让人心里舒服,谁就拥有更多信徒。
比如,我就不比如了。
宗教所提供的,是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的确定性,无论轮回转世、得道升天或是最后审判,总之你了解到自己死后也一定会在某处干着某事,这就足够叫人心安了。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帮人在试图通过哲学来找到答案,他们干得同样出色,以至于搞存在主义的雅斯贝尔斯自豪的说:“哲学是人的唯一避难所。”
我可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但我相信,至少人可以在哲学里找到某种非宗教的信仰。它并不一定比宗教所提供的确定性更好更高级,却能够使人因为多了一种维度的思考,而不至于陷入狂热。
狂热者或许不惧怕死亡,可是更多活着的人惧怕狂热者。
当然了,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众所周知,在这个普遍缺失宗教信仰的社会里,人们赖以寄命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哲学,而是打着“人生哲学”旗号的心灵鸡汤。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回到今天的故事。一说到死亡,叫我想起两位观点独特的前辈,请出来调戏一番,倒也不失为消夏良方。
你们忘了种族与国籍都是随机分配的如果生死有命,你还瞎琢磨啥?
首先一位是庄周,他在《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讲过子来、子犁以及其他几位朋友的生死观。这些人一致认同生为适时,死为顺应,安时而处顺,我心清明。
比如人生了病,或落下残疾,那只不过是身体的一种变态,若左臂变成了鸡,就用它来报晓;右臂变成了弹弓,就拿它来打鸟。
这想象力当然是令人叫绝的,拍成电影无异于一部真人版的《神探加杰特》,但事实上,精神豁达无法完全抵消肉体上的痛苦,而肢体残缺也不会转化为另一种有效的工具,更多人的手臂变不成鸡和弹弓,庄子所标榜的生死境界亦如空中楼阁。
后来,子来终于病入膏肓,他的老婆孩子伤心欲绝,而子犁却叫他们都走开,不要妨碍哥们变形。看着这个即将要死去的朋友,子犁开心的说道:“了不起,不知造物主这次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是老鼠的肝脏,还是虫子的翅膀?”
子来心想:要不你先死?
你不适合演《变形金刚》,还是李冰冰像我们现在理解庄子的意图,当然不止于对生命的调侃,更是一种生死一体,万物同源的理论,这在西方世界也有相当重量级的支持者。
哲学皇帝马克·奥勒留的《沉思录》可谓大名鼎鼎,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最后,以一种欢乐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作不是别的,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而如果在一个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那么人为什么还要为此忧虑?因为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的。”
现在可以让老马和老庄去休息了,而我们要做的是剖开态度看本质——人是否真的可以从原子的角度来理解生命。
从物理学上看,两位先哲实在是太高明了,但要实际操作起来,老百姓可能不会答应。
我们假设这样一个场景,网上有陌生人向你诉苦,说是被人骗走了全部积蓄,求安慰。这时你想到了哲学皇帝老马以及故事大王老庄,便对受害的陌生人说,你的钱财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它们只是被分解掉了,甭管是在你手里,还是在骗子手里,无非都是账户上的数字,而我们都知道,凡是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的,那么钱的本性为何?不就是聚散流通吗?所以,你也别伤心了,你并没有遭遇任何不幸。
说完这番话,你心安理得的回到家,发现受害人正是你爹,而那些分解出去的钱正是他准备留给你的财产。
此时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沉思录》和《庄子》扔炉子上烧了。
是的,这世上声称看破生死的人有很多,但那只是因为死亡还没有降临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