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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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底色”主题征文“奇幻想象”组
欣妍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她变成了一条凤尾鱼，在悠闲地吐着泡泡。一个大鱼缸里，有三条鱼，互不打扰地在各自阵地里游弋。
我不是投河死了吗？难道阎王爷不收我，让我要变成鱼再活一世？
（一）
“欣欣，快点起床，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要迟到了。一天天的干啥啥不行就知道睡懒觉。晚上让你早睡你怎么不听话呢？快点起来！”
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吗？怎么又听见了这个声音？欣妍鱼吓得不禁鱼身哆嗦了一下，嗖地一下钻到水草下面藏了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变成凤尾鱼回到了自己家的鱼缸里。天呐，难道自己还没摆脱这个牢笼吗？
欣妍鱼瞪着鼓鼓的鱼眼睛看着卧室，自己真的在里面睡觉吗？居然……
欣妍鱼亲眼看见了自己从卧室里走出来，闭着眼睛慢吞吞地去洗手间，耳朵里又传来妈妈的叮嘱声。
“你刷牙要认真，用牙膏刷三分钟，别糊弄，自己的牙齿要不爱惜，以后老了牙都掉光了你就知道难受了。一个小孩子牙齿白白的多好看。你就爱偷懒，弄得现在牙齿都黄黄的……”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欣欣已经从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了，妈妈看见她出来得这么快，风一样飘到欣欣面前。
“你这么快就收拾完了？用牙膏刷的牙吗？张嘴我看看？”欣欣跟木偶一样张开嘴，妈妈把猎犬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倒是有牙膏味——你不是把牙膏抹上去糊弄我呢吧？我告诉你，你得认真刷牙啊！……”
欣欣不说话，木偶一样回卧室收拾上学书包了，妈妈还在后面叮嘱：“昨天晚上临睡觉前就应该把书包收拾好，你看看你都高三了，还没学会收拾书包，要养成好习惯，当天的任务不能拖到第二天，你怎么总不听呢！……”
木偶人欣欣机械地来到餐桌的位置，凭着她三年来养成的习惯，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地伸出右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左手拿起面包嚼了起来。她面前放着一本英语单词书，每天早上五个单词，是吃饭时间的加餐。
欣妍鱼看见餐桌上的早餐，不禁为可怜的欣欣叹了口气，高中三年的早餐，天天都是全麦面包牛奶鸡蛋水果，偶尔换成包子油条，妈妈美其名曰说要增加营养，结果这样的营养把欣欣弄得越来越瘦，胃口越来越不好。
“欣欣，你得把鸡蛋吃了，早上要补充蛋白质和水果，早上的苹果是金苹果，中午和晚上你都吃不到水果，就靠早上和半夜，所以要调整好饮食的营养。中午你在学校吃饭也不要总是挑食，要学会搭配，高三学习最累，你可得把身体调理好了，这是革命的本钱……”
木偶欣欣好像没长耳朵，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好像也没长嘴巴，哦是没长说话的嘴巴，闭嘴不语。这可能就是陶渊明说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大境界了吧！
“我下楼去取车，你上卫生间要把握好时间，速度要快，磨蹭了你就要迟到了。”家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震得鱼缸里的水都荡漾了几下，风风火火的妈妈下楼了，世界静了。欣妍鱼看见欣欣瞬间颓然地靠在屋门口的鞋凳上瘫着，这是她在家里最放松的时间。这是属于她的世界，虽然只有几分钟，可这难得的安静却是她一直的追求。好难啊！
欣妍鱼似乎想流泪，可是没有泪。哦，现在自己是条鱼了，不用流泪了，不用考学了，不用听妈妈的教导了，她替自己开心，又替欣欣伤感。
几分钟，似乎又很漫长，欣欣就那么瘫在换鞋的凳子上。未几，她长吁口气，站起身准备出门。忽而，她又奔向鱼缸。“做条小鱼多好！”她给小鱼喂了鱼食，又感慨了一句。有泪水滴落在鱼缸里，鱼缸水泛起了涟漪。欣妍鱼的心抽动着疼了一下。
欣欣又回到门口，抹了下眼睛，使劲闭了下眼睛然后又努力睁大了双眼，照照镜子，站直身体，一米六五的身高细长而窈窕，马尾辫随意地绑着，青春而不张扬。她拨弄一下头发帘，对着自己轻声说：“加油！”开门出去。
欣妍鱼松了一口气，紧张的身子也放松下来，揪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下来。她都不记得这是具体高三哪天的情形，整个高三的早晨似乎都是这样的，妈妈的话她好像都能背下来。她也抗争过，可换来的是更长时间更繁复的教导，作为小学教导主任兼语文教师的她，这方面真是她的擅长。
欣妍鱼终于自在地吐着泡泡，不用担心学习和妈妈的态度了。她透过鱼缸打量着自己的家，依然是那么干净，纤尘不染。妈妈总是很能干，除了工作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在家里，在她和爸爸的身上。爸爸现在几乎是隐形人，对妈妈的话是听不见，对家里的事是看不见，每天下班去锻炼到很晚回家，进家装死，任妈妈怎么批评训斥唠叨，就是一副我行我素，你耐我何的态度。别说，这招还好使，欣欣也学会了这招。妈妈除了唠叨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屏蔽就是了。
（二）
班主任老白是个五十岁的老阿姨，个子不高，嗓音极有穿透力，高低有致的音符在视频里回荡。全市第一联考后的线上家长会，非常正式，而且严肃。
“还有三个月高考，这一届是最难的一届，虽然因为疫情推迟了一个月，但我们不容乐观。”老白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高度近视镜，却依然没有抬高多少距离，她是近视加老花，同学们都知道。在她眼皮子底下的第一二桌，上课都在奋笔疾书，即使她的语文课写着生物题，她也看不清他们写的啥，反正是“认真学习的楷模”。
视频里的她抬起眼睛，从眼镜的上半部分朝视频镜头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森森寒意，似乎能透过那镜头看到网线后面的某某学生一样，让鱼缸里的欣妍鱼又条件反射似的哆嗦了一下。三年，这种威压已经深入骨髓了，更何况现实里的欣欣，及被牵累的妈妈。
“这次全市联考，欣妍同学排名1627名，她的生物居然才27分！如果能再加三十分，也不至于这个名次，这样下去，别说985名校，连211学校也沾不上边了。你们家长和学生要反思找找原因，一定要追上来啊！”老白语重心长的叮嘱和毫不留情的点名，让视频前的欣欣如坐针毡。她就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憋得小脸通红，眼神飘忽不定，一会看看视频里的班任老白，一会偷偷瞟一眼正襟危坐的妈妈。她的双手一会握拳一会松开，身子一会挺直像钢枪一会弯曲如虾米。
“你能不能好好地听老师的家长会，瞧你那样子，注意力就不集中，这样能学好吗？难怪你考27分！这还每天起早贪黑地学，装得很用功的样子，就是糊弄给我们家长和老师看的对吧！”一直在强忍的妈妈终于忍耐不住地爆发了，她把自己的视频麦克静音后摔出了这一通咆哮。欣妍鱼又躲进了鱼缸的角落里，虽然已经变成了鱼，她心底还是惧怕这样的呵斥，她记得，又一场风暴来临了。
“你又是那副样子，看着唯唯诺诺，其实骨子里主意贼正。不然怎么能学学学地才考27分，人家不学，考试纯粹靠蒙的，也能蒙对你这分数。”妈妈的话越发刻薄，她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欣欣还是不说话，头更低了。总要让妈妈把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才能好。突然，妈妈顺手抄起桌边的书，照着欣欣的头就打了过去。“让你不吭声，就知道阳奉阴违，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懒！”那本书化作了老师的教鞭，敲在欣欣的背上；化作闷棍，打在欣欣头上；化作刺枪，扎在欣欣的心上。
欣妍鱼在水里一动不动，似乎又记起了那时候的痛，头上背上和心上的痛。
妈妈哭了，打人的她却哭了。“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伺候你们爷俩，就希望你能有好大学上，咱们家别耽误你，给你一个好前程，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我怎么这么命苦……”
夜深了，鱼都睡了，灯还亮着。欣妍鱼感受到书房传来的灯光，她的心又痛了。都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可为什么自己能记得那么多……
今晚，欣妍鱼挨饿了。没人给她喂食。
第二天早上，临上学出门前，欣欣照例来喂鱼，她呢喃：“要是能变成鱼多好！”欣妍鱼扑腾一下尾巴，想告诉欣欣自己就是她啊，可连一点水花都没泛起。
（三）
推迟了一个月的高考还是不顾及欣欣的盼望与恐惧如期来了。那两天是妈妈最温柔的时光，如果时光一直停留在这两天，哪怕天天高考，欣欣也是乐意的。穿着旗袍的妈妈是温柔的，跟相识的家长互相打招呼的妈妈是得体的，考后的微笑和沉默也是难得的慰藉。“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欣欣真的感受到了妈妈的好。
“欣欣，你想吃什么？”妈妈难得能征求自己的意见了。
“欣欣，考完就不要对照答案，开开心心地准备下一科的考试啊！”妈妈很贴心地提醒自己。
“欣欣，跟同学聚会去吧，以后大学就各奔东西了，要给自己积累人脉。”妈妈破天荒地允许自己外出玩耍了。
出分了，好日子结束了。分数高出一本线107分，可距离好的211还没希望，更别提985了。战争来了……
报考的前一天。“我想去南京，什么学校都行，我喜欢那里。”欣欣终于怯怯地说出自己的心声，自己的一辈子，她还是想争取一下。欣妍鱼透过鱼缸的玻璃，看见欣欣有点变形的怯懦脸，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失落和挣扎。鱼尾巴在水里来回摆动，想给欣欣点支持，可隔着两个世界，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在水面上徒增几个泡泡。
“不行，你的成绩去南京，只能走普通的一本，你还是奔着最后的几个211试验吧，虽然排名靠后，毕竟也是双一流啊。”女皇的一票否决断了欣欣的所有念想。
“我的大学，我有权利选择！”欣欣突然勇敢起来，像垂死挣扎的鱼。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妈妈一个耳光毫不犹豫地扇在了欣欣的脸色，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权利！要不是你考这么低的破分数，能这样不好选择学校吗？你还要自己选择，我是你妈，我能害你吗！”
报考了，欣欣像是透明人坐在报考室，全程没发表过一个观点，没说一句话。最后被北方某211院校录取，身边一阵恭喜的话，她觉得那话语声都是世界之外的回声。
家门开了，欣欣是自己一个人回的家，她没等妈妈，没听见身边人的话。欣妍鱼看着欣欣失魂落魄的样子好难受啊！好像自己的鱼生也生无可恋了一样。
欣欣靠在沙发上，眼睛不聚光，没有神，丢了魂一样。她走到鱼缸边，开始喂鱼食。她撒了一大袋子鱼食，念叨着：“都给你，都给你，都给你，吃饱吧！”
她撂下手里的鱼食，颓然地往门外走去。倏地又回过头，大步走到鱼缸边。
“我走了，谁给你们喂食。就在这个鱼缸里生存，又跟牢笼有什么区别！”欣欣自言自语，“我放你们自由，一起解脱吧，来生，让我变成鱼，没有烦恼！”她捧起鱼缸，又轻轻地一松手，玻璃碎了，水流一地，三条鱼一顿乱蹦。
欣妍鱼的嘴一张一合，她在喊：“别杀我啊，别犯傻啊！回来啊！”欣妍鱼努力地摆动自己的尾巴，在地上跳了几下，可还是没留住欣欣的脚步。
欣妍鱼流下了眼泪，谁说鱼不会流泪，那是她没见到欣妍鱼。
她知道，欣欣投了河，真的变成了鱼。可是，鱼生也很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