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色彩
晨光微熹,不用看表,也知道六点已过。强迫自己从混沌中醒来,坐起,带着被窝的余温,企图抓住梦的尾巴。它跑了,无影无踪,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回声:可以等待果子完全成熟再摘下,也可以先摘下果子等它慢慢成熟。
我知道为什么是果子,前些天去了趟辰山植物园,寻到二三十种颜色形状各异的果子,欣喜、满足、更多的好奇,加上还没着手整理而引发的认知张力,总之尚在盘旋不散之际。但为啥要考虑摘果子的时机和方式呢?我明明只捡了地上掉的。
披上外衣,滑下床,晃到洗手台,被镜子里的人彻底笑醒:后脑勺的头发翘起来一撮,活像有只鸟趴那儿正准备起飞。这么说,昨夜梦里只有思考?没有图像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一丁点记忆的碎片可供编织?
总记着上个月做的三个梦。
第一个梦,我和衣衣去镇上玩,徒步回家,走着走着开始有些担心:那条路很长,中间有好几次分岔,从小我就有些傻傻分不清,会不会搞错哪个路口?我暗自疑虑却没停下,直到走上一条田埂,立刻安下心来:老屋后面就该是一大片田,再往北是江岸、芦苇荡、长江水,我们只是走过了头,索性多玩一会儿,让衣衣看看我小时候的田园。天气很好,稻子刚抽穗,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明朗得叫人心花怒放。转瞬间,眼前冒出高耸的滑滑梯,油绿绿,全由新鲜的稻秆稻叶编织而成,下一秒,我看见更多同样材料构筑的游乐设施,占领出好大一片乐园!到底走错了!我家附近根本就没这些东西。幸好带着手机,赶紧打开百度地图。可输入我们村的名字后,那软件就一直一直转圈圈。。。。。。
后来把这个梦说给衣衣听,为着好玩,也为着卖乖:喏,连梦里都和你一起玩。伊脱口而出:你念念不忘要找你的家呐。是啊,我的家,永驻在我记忆里的家,任何时候想起,都是当初的模样。而物理上,它早已片瓦不存,那里现在应当是港区的大马路,我只坐在车里远远望过一眼,那点印象我怀疑都不够转化成长时记忆。这件事上,梦居然更为现实主义:我们村,地图上找不着了。
第二个梦,还是回家,一大家子都回。换了条路,走江岸,两边还是高高的树,向前向后延伸到无尽远处。然后,我发现某处从江岸到江滩,缓缓而下,长满了绿茸茸的草。我尽量侧着身子小心走下去,生怕稍不留神,一路滑进江水,我可记着自己不会游泳。来到水边,望见清澈的水下,许多宽细不一的绿色调水草随波摇曳,我忽然渴望与这些草一般,在水中游嬉。梦满足了我,我趴在水面,浑身放松,任凭水包裹我、承托我,载我看够所有的草。然后我们继续赶路,一时到了屋后,不见白墙黛瓦,但见灰青绿粗砺厚砖砌就的两层楼,开着小而矮的拱门,像一座简陋的小城堡,踏实敦厚中还有几分可爱,是我喜欢的样式。可我心下总是疑惑,想问老爸为什么把房子改建成这样。。。。。。
仍说与衣衣听,伊大笑,你大概是受章鱼堡的启发?啊,原来如此。至于水草,应当是源于前一天晚上读的《博物》,里面有一篇关于三沙市海草床的专题报道,那几幅高清配图让我眼馋,谁知就移花接木到了梦里,还是个增强动态版。
第三个梦比较简略,我在家门口的小花坛里种下两棵银杏树苗,一边培土一边给家人们解释,银杏一年四季色彩不同,春夏新绿深碧,秋转金黄灿烂,冬天叶子落光褐枝更能映雪。银杏苗依着我这番解说一一变幻起四季衣裳。。。。。。醒来颇觉奇怪:梦里银杏好似通灵,为何我一点也不诧异?
我一向睡得酣,梦也多,大半醒来即忘。难得这三个前后几天紧挨着的梦,醒来后印象如此清晰——“回家”是多年不变的主题,这倒没什么——但梦中那些稻啊草啊叶啊乃至房子,颜色怎会如此鲜明?隐约记得以前读人格心理学,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释梦那部分,老师带过一句:彩色梦提示身心问题。问L他的梦都是什么情形,他说记不清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余兴未消,到底还是去查了资料,知网上仅找到一篇论文涉及梦的颜色,作者李侠教授在“心灵哲学”的范畴内探讨意识与潜意识的认知机制,梦的颜色则是切入该主题的具体探析视角。李教授认为睡眠状态下,由于受有限能量的约束,梦遵循节俭认知原则,使用不完全表征方式,只选取最关键的内容进行表征以达到满足欲望的目的,而省略那些相对次要的细节,比如大多数时候只起点缀作用的颜色。
李教授提出两个假设:一,少年儿童或生活悠闲的人,由于烦心事较少,梦里需要满足的被压抑欲望不多,就可能有多余的能量用来支持表征颜色,做一个“富裕梦”;二,自律性较弱的人,前意识审查制度不严,潜意识的内容不需做太多的乔装打扮工作,故做梦时也有多余能量可用于表征颜色。
想来,我虽算不上生活悠闲却也没承受多少压力,自律性又差,醒着的时候很愿意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做梦也直白地提出自己的渴求(还常常自导自演使其实现),能量在几近虚设的审查制度上消耗较少,自然就有余力顾及颜色这类细枝末节。等等,是否真该如此笃定地把颜色归为“细枝末节”?如果它本身就很重要甚至决定了梦的意义呢?这种情况下,它还会被视为空耗能量而优先舍弃吗?
李教授在文中仅作思辨性探讨,不过他也引及国外一项相对较近的实证研究,我追溯并详读了原文。该文发表在《梦的研究国际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ream Research)2012年第2期上,作者默甄(Eva Murzyn)采用检验相关系数的统计方法来探求与彩色梦高度关联的潜在因素。研究结果显示,默甄预设的年龄、色彩记忆能力、黑白媒体(黑白电视机、黑白电影)经历均与彩色梦无显著相关。不过默甄在“视觉表象模式”这个因素上有所发现。
2005年,Kozhevnikov等人提出有两种不同的视觉表象模式:偏好空间表象(spatial image)模式的人关注视觉对象在空间中的位置及其相互间的关系,他们擅长解决需要心理旋转或需要创建心理地图的任务;偏好客体表象(object image)模式的人则把视觉对象看作一幅画,关注其中的颜色、形状、各物体的相对大小等等细节,他们往往有更好的颜色记忆能力,更擅长客体再认任务。在此基础上,Blajenkova及Kozhevnikov等人发布了“客体——空间表象量表”,以测量人们的视觉表象能力及所偏好的模式。默甄在研究中使用了该量表,她发现被试的客体表象分数与报告彩色梦的比例存在显著相关,默甄认为,这一结果表明偏好客体表象模式的人因为更关注色彩细节也就更容易做彩色的梦。
我猜自己大概偏向客体表象,倒不是觉得自己有多擅长关注视觉对象的颜色、形状、大小等等细节——要真是这样,我画画会比现在起码好看一倍吧——而是我在空间表象上大概率会得分更低。
默甄回顾前人研究指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20世纪早期梦的研究中,人们报告的梦一般都是灰色调,当时认为彩色梦意味着个体的心理困扰;1960年之后报告带色彩的梦逐渐增多,到了1968年某项综述研究指出几乎所有的梦都(或多或少)带有彩色。这种变化因何而起?默甄倾向于认为灰色调梦向彩色梦的转变正好对应着黑白电视机的普及直至没落(彩色电视机兴起),故而她提出一个假设:有黑白媒体经历的人(年纪更大的人、童年看过黑白电视或电影)会报告更多(有统计上的显著差异)的灰色调梦。她在2008年完成的研究确实支持这一假设,可惜,上述2012年的研究产生了与之矛盾的结果。
还有一个看起来更值得重视的原因,20世纪中期,随着脑电图(EGG)技术的发展和应用,睡眠和梦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研究者发现了有规律的睡眠阶段典型模式,若唤醒处于快速眼动睡眠(REM)阶段的被试,82%的情况下他们会报告在做梦,这一比例明显高于其他阶段。之后,唤醒快速眼动睡眠阶段的被试使其报告梦的内容,成为一种常规研究手段。与此同时,报告彩色梦的比例开始显著上升。对此,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做梦过程中被即时唤醒的人,对梦还保留着较清晰的记忆,颜色等细节尚未丢失。反过来,清醒时对过去做的梦进行追溯(有时追溯期超过数天数个星期),认为自己的梦不带色彩,可能并不意味着真的做了灰色调的梦,而只是糟糕的记忆把颜色细节弄丢了。
因为近来梦中的一些色彩,一路追溯至此,一个新的问题在我心中渐渐成型:梦的本质和意义究竟是什么?精神分析学派可能认为梦是我们的潜意识(尤其是被压抑的欲望)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后的表达;一些研究者则认为梦只是脑干自动发放的神经信号,随机激活做梦者的前脑和皮层的联合区域,这些信号没有内在逻辑和一致的模式,也就是说梦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尽管精神分析学派对梦的解析方式也一度受到猛烈抨击,可后一种观点,看来似乎更站不住脚:有多少人认同自己的梦毫无意义?
我更倾向于认为:梦有其特定的生物基础和发生模式,做梦行为本身及梦的具体内容对个体有着重要意义,梦是通向潜意识的——就算不能说是最好的——一条道路,研究梦就是在研究潜意识黑箱中的某一部分,也就是在完整认识人类的终极道路上跋山涉水。
参考文献:
1. 李侠,意识与潜意识的认知机制——以梦的颜色为探析视角,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
2. Eva Murzyn,Imagery and memory for color and the reported color of dream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ream Rearch,2012, Volume 5, No.2
3. 理查德格里格、菲利普津巴多,心理学与生活:第六章,王垒、王甦等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2011年10月第42次印刷,原书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