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壶
一
那是去年二月末的一个夜晚,春节刚刚过完,路灯和行道树上还挂着精致小巧的红灯笼。在夜色里,这些红灯笼宛若猫儿的眼,微弱地散发着幽幽红光。
我和妻在母亲那儿吃过了晚饭,正顺着营门口立交桥下面的路往回走着。出了最大的十字路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道边商铺,它们掩没在幽暗里显得特别冷清。借着头顶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芒依稀可以瞧见它们的门面。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而且这天晚上寒风瑟瑟,大家都缩在厚实的羽绒服里,沉闷又缓慢地行进着。妻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她走得比我略快,乍一看就像一只肥胖的企鹅在我面前摇晃。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她,互相不发一语。面前是寂静的幽暗的路,远处的高楼大厦也仅有一小半的窗户透出着光亮。
总之,这是一个寒冷又沉闷的夜晚。我们只想快快回家,把家里的窗户全部关起来,然后上到床上裹起被子熬过这个无聊的夜。
我们又朝前走了一里路,就是这时候,妻突然停下了。她指着前面一棵树,扭过头来对我说:“快看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片黑漆漆的夜里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东西呀。”
“是那棵树,在树底下,地砖上面。”
我照她说的去看,这才看清楚。原来在那棵叶子已暗淡,且丝毫没有生气的并不漂亮的行道树下,一团圆乎乎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那儿。
我不大看得清那究竟是个什么,它和漆黑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它就那样安静地躺着,既不会做出动作,也没有丝毫移动的征兆;但它周边的黑色是模糊的,整体仿佛笼罩在迷雾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神秘感。
起初我还以为它就是别人不要了,随意抛弃在路边的一件废旧东西。可这么一看,我和妻原本百般无聊的心情却变得颇有兴致。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它的跟前,蹲下身仔细研究它到底是个什么。原来是一只干净的壶,它似乎是才被放到这里的,表面一尘不染非常光滑。我低头看的时候,它漆黑的壶面竟能倒映出我的脸。
这是只做工精细的壶,壶身、壶盖、壶嘴和壶柄都雕刻了不知名的花朵。那花栩栩如生,一接近甚至能嗅到它散发出的特殊幽香,有些像兰花的香,又有些淡淡的茉莉花香。但我瞧不出这壶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也瞧不出它究竟是茶壶还是仅供观赏的工艺品。
它那漆黑的质地,既不像玉石,也不像紫砂泥,更非金属。确实是不好形容的东西......怎么说呢,它像深渊。
二
妻是个不喜欢捡便宜,而且遇事就躲得老远,只习惯隔岸瞧个究竟,说话斯斯文文、支支吾吾,不善于表达自我的娴静的女人。她摇了摇我的手臂,大抵意思是:瞧一瞧就好了,快走了罢。
但我竟突发奇想,想要把这奇怪的壶拿回去。它并不是特别难携带,整体只有巴掌大小,这般的大小正好可以把玩在手掌之间。我回头瞥了妻一眼,不顾她的摇晃,一只手将那壶抄了起来。
壶身带来的触感是冰凉的,而且整体散发着刺骨的寒气,没有温润如玉的感受,是一种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寒冰的感觉。但正是因为这份独特,我越发觉得自己是捡到了宝贝,对这只奇怪的壶也产生出特殊的好感。
呐,这就叫“缘分”了!就像人生际遇一样,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可这一行径并没有惹得妻的欢心。她撒了手又走到我身前去了,这次走得更快,也更安静,猫儿一样地穿梭在暗黄色的灯光下。
我把这怪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忽然觉得眼前的归家路比先前明亮了不少。街边行人也开始多了,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我从他们面前急匆匆地走过。虽低着头,但眼睛的余光还是难免扫到他们。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都来瞧我捡到的壶,并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路人越是如此,我就越高兴,更加笃定自己是捡到宝贝了!
三
到家以后,我也不愿将那壶放下。我就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为我这时来运转的“缘分”感到莫名的欢喜,这似乎是个好运的征兆。
一时间,欢快填满了我的内心,什么工作被辞退啦、家里快揭不开锅啦、穷困潦倒啦、欠有贷款啦......等等不幸的事情带来的悲痛,却统统都消失了。好难得如此快活呀,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
但这般的欢快却惹得妻愈加不满,她一边习惯性地收拾着房间,一边嗔道:“难道你要一晚上都捧着这东西吗?”
“不会啦......”我被妻的声音惊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将这只壶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我叹了口气,随后一如既往地环视了这间陋室。这是间窄小的单身公寓。墙上既没有漂亮美观的装饰,也没有华丽时尚的挂件,只有弄不干净的暗黄色霉斑......正因为此,那空无一物的茶几上突然多了一只漂亮的壶,倒显得格格不入。
我又想到我自己,我是个已没有工作的闲人,在家呆了一月之久。妻虽然不曾抱怨,但最近她也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越发消瘦。她那原本还会挂起微笑的面庞,现在也全被忧伤占据,在灯光照映下那脸更是成了惨白的月亮。我可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们洗漱后依偎在沙发上喝热水并以此取暖,等到十点一过,便沉默无言地躺上了床。我尽量把棉被往妻那边挪,南方湿冷的寒夜对女子总是充满了恶意。妻却全然不觉,翻了个身子,很快就入了梦乡。
四
卧室里没有丝毫光,透过厚实的已被洗败色的粉红樱花窗帘,时不时传来过往汽车的呼啸声,除此之外四下里宛如深海一般寂静。
寒风很快就从窗外渗进来,悄悄溜进被窝。我不自觉地抱紧了妻,颤抖着想从她那里分享一些温暖。然而可惜的是,她的体温也并不高,我甚至感到她熟睡中的柔软的躯体正在瑟瑟发抖。
漫漫长夜里我全无睡意了,脑中一片混乱,特别是对于时间,似乎已经丧失了认知。我想到的全变成了那些本应在冬天蛰伏,却因意外没有蛰伏的小动物,如松鼠、青蛙、蜗牛等。我想,若是它们无法蛰伏,那它们简直太可怜了。
对于我而言,我也自觉怪可怜的,我感到生活得甚是吃力。
别人总说“人生是一年好过一年”,但我却觉得,我的人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和妻常常会在一年的末尾祈祷,将希望寄付于来年,但愿来年的温暖和风能为我们带来好运。然而,如此这般仅是我们可怜的一厢情愿罢了。福尔图纳从未用她的羊角给我们带来过幸运,更别提烧香拜佛,菩萨瞧见我们这样的人,总会怜悯地闭上双眼。
我又想到了我捡来的那只奇怪的壶,顿时心里好受不少。捡东西本来就是“好运气”的象征,即我所谓的“缘分”,或许这就是一个好兆头,虽然我说不出这件事究竟带来了什么好处,但一想到它我就十足的心安、快乐。我一个激灵轻轻地翻身下床,妻脱离了我的束缚,不适应地把自己抱得更紧。
借着窗外传来的微光,我将那壶从茶几上拿了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观摩。它的细腻,它的寒冷,还有它光滑的黑色表面,无不散发着迷人魅力。我反复用手去摩擦壶身上雕刻的花纹,凹凸的纹路让触感更加明显。然而在黑暗里却并不能将它看得面面俱到,那花的模样便随着我的触抚渐渐呈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正当这时候,我将壶盖揭开了。接下来我看到的又是不同的景色。花的图案是顺着表面向上攀附的,到壶口就折了进去,枝条贴合着壶口向壶的内部延展。我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工艺,才能在壶的内里雕刻出这般活灵活现的纹路。它浑然天成,就像是用鲜活的花朵连带着枝叶镶嵌上去的。真是个宝贝啊!
但我并没有去触摸内里的纹路,并非我不愿意触摸,而是我瞧见壶的内部后就伸不出手了。壶底是虚无一般的漆黑,装有水似的模样,可将壶颠倒过来又并没有任何东西能从中倒出来。
壶里只剩黑暗,那是可以将人的目光都吸进去的黑暗。我仅仅盯着它看了一小会,就已经感觉眼前的世界在慢慢地旋转。我凝视它,宛如凝视深渊,又宛如深渊在凝视我。
它像是鲜活的生命,有某种魔力似的,潜藏在黑暗里,要为我揭露一些我尚且未知的秘密。当然,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将诸多事物牵引到一处,乍一看令人惊奇万分,但顺着线条思索过往,又觉得理所应当。
人啊,只要习惯下来就什么都会见怪不怪了。我在心里异常高兴地感慨,单纯为这奇怪的壶感慨。
尽管我仍旧有些畏惧壶底的模样,但好奇心不断怂恿着我,我也非常想从深渊一般的壶底瞧出个究竟。我凝视它,想要将其望穿。它那漆黑之下,又隐藏着什么呢?
怪壶很快就给了我回应——深渊的表面开始打起了旋。起初我还以为是眼睛花了,连忙将客厅里的灯全打开。可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深渊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变成了迷雾,既浓稠又厚重。
它确确实实在打旋,漩涡越来越大,如湖面上的龙卷。我被这场景震惊了,这场景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和常识。根本是天方夜谭嘛,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即使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连天桥下的流浪汉都不会信。
随着漩涡的扩大,底部终于呈现出来。一行凸起的黑色楷书字体,在反光的底面上显得异常清楚。它如是写道:
“述出所愿。”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心头涌出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何,我看到那行字立刻就充满了信心,只要我说出愿望,它定会帮助我实现的。
我毫不迟疑地说,我需要钱。
这句话埋藏在心里已有好长时间,但不论是对妻还是对母亲,或是对其他的亲朋好友,这句话却始终说不出口。怎么好意思开口,去找别人索求别人都需要的东西,这简直太令人难堪了。
壶接受了我的愿望,漩涡渐渐归于平静。然而还没等我情绪稳定,上眼皮已开始和下眼皮打起架来,而且它们之间还非要分出个胜负。
现在好像我又成了漩涡,眼前天地颠倒,昏黄的灯光扭曲成一片朦胧,不久便沉沉睡去......
五
那一觉可睡得真舒服,连妻也被感染了似的,通常都习惯早起的她,只头道起床做了早饭,随后又睡下了,赖在我怀里久久不肯醒来。我既没有产生头痛的感觉,也没有其他的异样,甚至连昨晚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呀,那真是个魔壶啊!愿望说出来后,似乎整个人都发生了大变化,我感觉我又恢复了活力,重新有了诸多欲望。
这是好几个月以来难得有的感受,吃喝的欲望、工作的欲望、爱的欲望、活下去的欲望,它们统统回来找我了。诚然,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连空气都黯然失色,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每每想到这样的人生,我就无比痛苦。我甚至想杀死那个令人失望的颓废又悲伤的自己。还好我捡到了这只壶。
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看那壶。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客厅里,然而茶几上却全无壶的踪影。
“我的壶呢!”忽然,我竟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发出的声音把我自己也震惊了。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拿一双惺忪睡眼看我的妻应该也是如此感受。若是换作过往,我被她这么一瞪,心里早就愧疚不已。然而现在,我却叉腰呆立,脚仿佛被钉子牢牢钉在了地上,手掌向她一摊,面无表情地说:“拿来!”
她先是没有动,疑惑地看着我。她咬着嘴唇,放在樱色睡衣两侧的手都将衣角死死拽住。妻也颇奇怪,她就是一声不吭。过了一阵子,妻才放开了手,缓缓地叹了口气,扭头进了卧室。再一会等她出来的时候,我便看见她手上拿了那只壶。我急忙从她手里接过来,把壶翻来覆去地看,生怕这壶出了问题。
六
桌上放着的是妻头道起床烹制的早餐,可我不想吃,连水也不想喝,我就只想把我的壶守着直到它实现我的愿望为止。虽不知为何偏要认为它能实现我的愿望,但除却这个办法还有其他办法能助我脱离当下的困苦吗?
说起来在之前的时候,我也投递了好几份简历,参加了好几场面试,然而都是不大容易被录用的。这些工作要么要求高学历,要么要求过硬的工作能力,要么要求丰富的工作经验,然而我却什么都不具备。过去我常常换工作,有时一年就要换上好几份工作,因此铸就了什么都会什么都不会的现状,或说什么都差了那么一点。
然而,正是在这个令人有些尴尬的周日早晨,我那久久未曾有人打进过电话的手机,竟亮起了陌生号码。铃声打破了我和妻之间的静默,妻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我则烦躁地接起了电话,以为是那些恼人的推销。
“喂,你是——”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对方就极快地打断了我。
“您好,您已经被录用了,周一早晨九点带上您的有效证件来公司报道。”
难道说我的愿望已然实现了?我与妻面面相觑。气氛不但不愉快,反倒更沉闷了。
我看了看手边的壶,又看了看身边的妻,过了好一会才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渐渐轻松起来。我对妻说:
“瞧吧,时来运转了!”
“......但愿是。”相较于我脸上慢慢浮现出的久违的笑容,妻却眉头紧锁,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明所以的困惑。
“这是好事呀,开心一点嘛,至少贷款又有着落了。现在你的压力不就小了吗?”我轻声地说。
“......我去帮你准备一套明天穿的衣服。”她盯着我,眼中依旧充满了疑虑。
七
待到下午的时候,这般的电话又打来好几通,我忙不赢地拒绝。面对我的拒绝,电话那头不是倍感遗憾的与我道了再见,便是变着花样的游说。还有几家公司更是零时换了职位,力邀我前去就职——都是些薪酬高的管理类职位,生怕我跑了似的。最后,我说不过他们,又答应了几家公司,同意前去做兼职,毕竟他们开出的薪酬简直已到了逾越夸张的地步。
但这其中也有令人不解的地方——这些电话都仿佛是同一个人打来的。他们说话声调相仿,口气类似,连劝我前去就职的套路都有些雷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不论成功与否,一定是发着“咯咯咯”的笑声挂掉电话。
那笑声初听还算正常,多听几遍就叫人背后生寒,仿佛是那精心准备了陷阱的猎人发出的笑;在看到猎物一步一步走进陷阱后,猎人便高兴得无法压制,从而发出这笑声。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呀。
我也仅是这么一想,并没有太记挂在心上。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去了新公司做起了新工作,一切都太过轻易。
不过那几家公司内的诸多事务就没必要赘述了,总之都是些繁琐的事,遇到的人也都不大有趣。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呆坐着,仿佛全是会行走的躯壳。
相较于其他同事朝九晚五的轻松生活,我则忙碌不少。对应那份丰厚的薪酬,我常常加班到深夜。做完这家公司的工作,随后做其他公司兼职的工作。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回家吃过饭,草草洗漱一下就倒头大睡。
如此这般很快就度过了第一个月,既没有感到厌烦,也没有感到劳累,反而还颇有成就感。这一感受让我自己都觉得十分惊奇。我仍旧非常快乐,甚至可以说比过去任何一个阶段的我都要快乐。
第一个月的工资拿下来,妻肩上的负担也算是彻底地放了下来。可是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脸上的愁容也一日胜过一日。
她时不时会在我身边低声地说:“你去照照镜子吧......你去看看你自己吧。”
可我哪有时间照镜子?总是嘴上答应了她便急匆匆地去睡觉了。毕竟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人,我现在可是扛了担子的。
八
先抛开我和妻的事情不说,说说我在最初答应就职的那家公司里结识的L先生。这是个快要四十岁的活泼的男人,脸上永远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为人也相当和善。然而实际上,L先生却是个比谁都爱偷懒的老滑头。
L先生总喜欢与我攀谈,不时会走过来同我闲聊并以此打发时间。他的座位在窗户边,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和川流不息的车。他喜欢站在窗户边目不转睛地看地面上的人和车,有好几次他通过玻璃窗发现我在悄悄望他,便扭过头来对坐在过道边的我说:“你快来瞧瞧,下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太多了!”
这样的像小孩子才会说出来的话语,弄得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只能笑一笑,随即埋下头继续工作。然而还没来得急开始,L先生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你可真是勤奋啊。”
“没办法,‘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这可不好哟......”L先生撇着嘴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你?”我憋着笑打断了他的话,“谁还不知道,你是最懂得如何‘放松’自己的人了。”
“......确实如此呀。”L先生突然变得有些严肃,“我说你,可千万别再这么熬自己了,你得好好照照镜子。”
“啊呀,”这话来得颇为突兀,竟和妻的话一模一样,我张了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为了避免尴尬,只能勉勉强强地敷衍过去,“我这里......我这里还有些事没忙完呢。”
“唉。”L先生叹了口气,扭头走开了,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看我,眼中全是忧虑。
也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周围其他同事也如此看我。可我的眼光一望过去,他们便急急忙忙地低下了头。
不过L先生的话也只是块跌落湖面的小石子罢了,很快就消失在涟漪里。虽不明白,L先生和妻为何都对我说出了如是的一番话来,但我没空去想这琐事,毕竟我每天都过得非常愉快且忙碌。
那种对生命的热爱、对未来人生的憧憬,简直美好得如同初升的朝阳,令我浑身充满了活力,也令我全忘了其他的一切。我真想永远如此活下去,这样的人生简直太有乐趣,太有意义了,这样的人生才称得上是鲜活的。
借着这股势头,我开始为自己和妻一并制定目标。我们要过上幸福美好的下半生,要尽享荣华富贵的生活,要体验美好的、快乐的、充满了光和热的生命。
在我的努力下,这些过去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也变得触手可得。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年的时间,它们都能变作现实。
然而半年以后,我却病了。
九
起初是轻微的咳嗽,本以为不久后自然会痊愈。但没有想到的是,咳嗽愈发严重。
那是在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照常加班工作。等到手头的事情全做完后,外边的天早就黑了。空气中充满了汗味,趁着夜晚温度稍稍低了些,大家都跑出来喝酒。路边摆出各种小吃摊,人行道上则是摊贩们摆放的密密麻麻的桌椅板凳。
周遭人来人往,在黄色灯光下,影子重重叠叠。有坐在小方桌旁赤裸着膀子喝啤酒的、有蹲在路边打电话的、有站在烧烤摊前递菜的。整条街都异常热闹,全看不出是夜晚的样子。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下,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不绝于耳。就连那摇着尾巴,等着食客丢来残渣剩饭的狗儿也欢快无比。
我看见这幅景象,心里高兴极了,东边走走西边瞧瞧,不一会就买了许多的小吃,这些小吃全是为妻买的。但这般逛下来,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仿佛做了剧烈运动。不过我倒没有过多的在意,咳嗽着回了家。
推开家门,妻正坐在餐桌前等我。家里干干净净的,桌上摆了好几道菜。可她却无精打采地撑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我关上家门她才从思索中惊醒过来。
“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小吃,”我一边脱鞋一边说,“这阵子外面人是真多。”
她点了点头,正过身子来看我,欲言又止。
我坐下来吃饭,瞧着她那模样有些好笑地说:“怎么了这是?”
“那壶可真是神奇呢,”妻瞥了我一眼,很快眼神又隐没到阴影中去了,“壶底是什么呢?”
“......没看过。”我放下筷子不愿继续说,心中突然涌现出一阵不安与烦躁。
“啊呀,是空的吧,就是一般的工艺摆件罢了。”
说到工艺摆件,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段时间下来,家中也有了大变化。
现在的家总算像个家了。墙上挂了昂贵的字画,客厅里换了精美的红木茶几。沙发、电视、橱柜等等物什统统换新,妻的梳妆柜上放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和首饰。
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突然,剧烈地咳嗽把我从幸福里无情地扯了出来。
这次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只好放下碗筷伏在餐桌上咳,仿佛要把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能舒缓。妻连忙过来帮我拍背,但不论我俩怎么弄,这身体就是无法平息,终于咳出了血。暗红的血滴溅在桌上,很快就凝固了,像桌面生了老年斑。
妻执意要我去医院检查,可我无动于衷。就在咳出血的那晚,我俩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眠。她使劲握着我的手说:
“你就去看看吧,你是害怕去医院吗?”
“唉呀,那么多事要忙的......而且去一趟医院要浪费大半天的时间,说不定还检查不出个什么。”
“难道要死了都不算什么吗?”她猛地松开我的手。
“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多难听。”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呀!”妻声音渐渐低下去,竟独自抽泣起来。
“我怎么会死?这是小病,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我不愿再说,她也说不下去,交谈就此戛然而止。我怎么可能会死?我心想。不久前我的薪酬才又提高过,更是和那多家公司都签下了长期合同。现在是挣钱的大好时机啊,我怎么舍得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呢?
昏暗里,我忽然瞥见卧室小书桌上唯一摆放着的那只壶,我总感觉它在看着我。
十
然而病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预料。我不仅在家里咯血,在公司里、餐厅里、汽车上、地铁上......无时无刻不在咯血。周遭的人瞧见我咯血的模样,更是避而远之,生怕触了霉头。
除此之外,更多的病症都来了。我患上了支气管炎、肠胃炎、肺炎、痔疮。心脏也有问题,不是跳得过快,就是跳得异常缓慢。胸闷、胸痛齐齐找到我,就像有人在体内敲锣打鼓。不知为何,一种患得患失的恐惧萦绕在心头,那种深陷困苦的感觉让我窒息。
周天的早晨,外面阳光正好,四下安静,连鸟叫都没有。我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瞧着投进来的金灿灿的阳光在书桌上缓慢移动。空气里的细微灰尘,在光线里上下翻滚。正因为有光,这屋子的其他地方就变得更暗了。
之前的欢快,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阴郁笼罩心头,我的人生再度没了丝毫光亮。
我无力地翻开妻的折叠镜,仔细打量面前这个男人。他形如枯槁,头发乱如杂草,皮肤黯淡无光。无血气且惨白的脸上,却偏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嘴唇干燥,翻起白壳,像好几天滴水未沾的人。唇上的胡渣泛出病态的微黄,既没生气又显得邋遢。啊,这是张布满“死相”的脸呐。
相较于过去因穷困导致的无助,此时此刻的失落却更令我难受。我望向桌边放着的那只壶,想要伸手去拿,却发现它就像长了腿,不论我怎么伸手都和它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这时妻回来了,大包小包地提着药走进来。她微张着嘴看我,却一个字也没说,不一会就落起了泪。
十一
最终我还是住了院。有钱的好处是,我可以住更好的病房,接受更好的治疗。可那位医术高明,享誉全国的医生,却从不与我说有关病情的事。他只与妻站在门口长谈。我虽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从妻不安的眼神里,我也终于可以猜出个大概。
可这仍旧不是我最担心的事,相较之下,我更担心工作。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一旦不工作我就少了些什么,有东西正从我身体里悄悄溜走。
住院以来,我已有两个星期没去过公司了,而公司除了第一天打来过电话,在这期间竟从未过问。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这种没来由的感觉比之病痛更让我受煎熬。我心头像燃起了业火,扑之不灭,浇之不熄。熊熊燃烧的业火,终于要把我的胸口烫穿。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天,公司终于打来了电话。然而这通电话,却如晴天霹雳,让本就受病痛折磨的我,再度被伤害了。
“那个......你应该没有仔细看过合同吧?”打来电话的是当初通知我去就职的那人,虽然他声音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我听来,却比他当初的笑声更瘆人。
“怎么了?我很快就会出院的......或者在医院我也能工作——”我无力地解释。
“按照合同,其实已经逾越好久了呀。”
“但没有哪条规定说人是不能生病的啊!”
“病假也算在里面了,可你的病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医不好了。你不工作还要照常拿薪酬,这对公司是大问题呀。”
“......我们合作这么久了,我的能力也是公认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再过几天我就好了。”
“呐,这也不是我说了算,”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公司上层已经做了决定,通知也放出来了。唉,因为你违约了,所以公司不得不遗憾地做出辞退你的决定。”
“违约?”我从病床上想要撑起身子,妻见我这副模样,立刻上来扶我,“我只是生病了,哪里违约了?”
“......您别这么激动嘛,您还是好好看看合同吧。”
“但是——”
“唉呀,我就是传达个通知。看来您根本没仔细看过合同。好了好了,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不等我说完,对方已然挂断了电话,那久违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咯咯”笑声又传出来了。他们仿佛串通一气,头个电话放下不久,其他几家公司也都纷纷打来电话辞退我,不约而同的都提到了违约的事。
我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到了我自己,那样子仿佛一下又老了二十岁。
十二
妻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翻箱倒柜,终于找出来了一份已皱巴巴的合同。我逐条阅读,终于在其中看到了有关于违约的规定。
确实是如此,白纸黑字,加上我的亲笔签名和指印,虽说是霸王条约,但怎么说我都违约了。我不仅丢掉了工作,而且还要赔偿违约金。这么多家公司每家都赔偿违约金,我先前累积的钱财顷刻便折去大半。如若再算上医药费,那笔钱则更少,说不定刚够,说不定还会差上一点。
我的处境,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这简直是绝境。
我又想到了那壶,便带着最后的希望对着妻说:“你回家去,等到晚上为我带饭的时候,把书桌上的那只壶一并带来。”
妻无动于衷,尽管是白天,她的面容却宛如浸泡在月光中。
“那壶......那壶昨晚被我扔了,”她的眼神从茫茫白雾里穿过来,“那只壶可真奇怪呐,从三楼扔下去,表面竟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就连盖子也一动不动地盖在原来的位置上。”
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好久都没看到她露出这么高兴的笑容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还有我吗?”
十三
在妻的精心照料下,我总算出院了。不说是痊愈,至少能独自活动。妻说我还需要静养,于是白天的时候不许我出门乱晃。等到晚上她下班回来,我们吃过晚饭,她守着我吃了药后,才一并出去散步。
妻本就是个贤惠的女人,温柔又漂亮,而且举止优雅。她喜欢做力所能及的善事,但即使如此,她仍旧害怕热闹,总是习惯站在远处观望。
现在的她是快乐的,脸上时时挂有好看的微笑。虽然我们不再富有,重新过上了原先的生活,至多只能说稍稍好了一点,但她的由心而发的快乐,却令我的心中充满了随喜之情。
大病痊愈的一个月后,我和她吃过晚饭出门散步。这天晚风习习,天边夕阳还未完完全全地沉落下去,那残阳将半边天空烧得火红。空气中充满令人放松的清香,让人不自觉就对生命重又有了希望。
正是这样的一个欢快的夜晚,我们在路过糕点店时,她执意要买些糕点回去。她进店挑选的时候,我就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等她。
忽然,我瞧见迎面走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贼头鼠脑且十分邋遢的男人。他边走边到处打量,仿佛街上并不安全,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
他怀里正紧紧抱着一只壶,一只不知是什么质地的黑壶。
等到他从我身边走过之后,我才长吁了一口气,像从炎热地狱的无穷困苦中得到了解脱一样放松。
恰好妻从店里走了出来,她也瞧见了那个男人。待那个男人走得更远,终于消失在人群中时,妻才转过身子来看我。
我们俩相视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时至今日,我仍会常碰见抱着黑壶的路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不约而同的挂着诡谲的笑容,并且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