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边小琳篇(2)
这个冬天真的很漫长,像是濒临世界末日,把人都逼疯了。飞行途中,遭遇了气流,有些乘客哭出了声,一片混乱。坐完飞机坐火车,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日渐衰老,抗不过这颠簸的路途,到达目的地时早已头晕眼花,吃了几粒药丸才缓过劲来。我幼年丧父,青年离异,中年丧母,老年丧女。孤身一人站在医院大厅中央,迷朦的青光为我的视线罩上了一层粘稠的情绪。许多人都说我坚强又热心,是个好母亲。只有边成怨我冷酷无情。我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地下一层是殡仪馆,估计这时她已经被火化了。我就站在这里等待边成被放在骨灰盒中,成为一抔尘埃。她的一生结束了,没留下什么痕迹。
虽然边成是我唯一的女儿,可是我们并不亲近,坦白说,我和她没有什么生活交集。肚子上的疤在隐隐做痛。李图回来了,孜岐走在后面,手里拿着骨灰盒。边缘的冷光刺痛了我脆弱的视网膜,于是我转开视线。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哭泣。余光中似乎另有一家人也在与死去的家人告别,哭泣与窃窃私语此起彼伏。边成的死亡消解了我对她的冷漠。尽管我拒绝了向她说再见的最后机会,我并非铁石心肠。我不该给她取成字。她活着的时候仿佛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死去的时候更是没有改变任何现实。可是她的死亡却成全了旁人。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边成是我的女儿,我早早地失去了她,早在我将她遗弃给母亲的时候。
我对孜岐说,孜岐啊,你自由了,以后爱谁娶谁,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别把那人带到我面前。
孜岐抱着骨灰盒没说话,只是将一本笔记本交给我。从接到孜岐的电话开始,到最后离开医院,我可能和即将圆寂的僧人有着类似的心情,也不愿意仔细看孜岐的脸。虽然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安排的,也都很妥当。我也许在回避一些东西。比如我奋力抗拒本能欲望之一——窥测旁人在某人生命消亡后所怀有的心情。有多少人会为她伤心,李孜岐是否后悔他直白冷漠地对待既是妹妹也是妻子的边成。她死了。旁人的生活在继续。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
李图在背对我的地方偷偷叹气,也许还在流泪。他是个温柔的人。但他不是边成真正的爸爸。他只不过是一个礼貌、善良的叔叔。
就这样过了很多天以后,我走进书房。这里曾经是边成的卧室,在她离家后,我将这里改造成书房,属于我的空间。笔记本摊开放在腿上,暖阳点燃了纸面一角。我看了一会儿,合上本子。突然发现了窗台下的一小排文字。那是属于幼年边成的字迹。
“努力地笑”。最后画了一个笑脸,吐着小舌头。
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在那以后,我变成一个爱哭的老人了。
读完笔记本的那一天,我花了一整天整理笔记本中提及的人名,将它们整齐地抄写在便利贴上。鬼使神差地,我像是被内心的一股力量驱动着,做着这般举动。我反复翻看笔记本,恍然大悟,那种力量也许是我迟来的母爱。讽刺的是,边成死后,她以往留在我脑海中那简单的轮廓方被她留下的文字修补。我这才真切地感觉她是我的女儿,开始为错过她的成长、放弃对她的支持而感到遗憾。但我不愧疚,我的确没什么欠她的。
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我的母亲常常说我是白眼狼,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只要一生气便会对我加以打骂,毫不手软。我的父亲是外乡人,当初闹饥荒的时候跟着乡人逃难到边家村,为了有口饭吃,娶了小地主的独女,又生了一个和老婆姓的女儿,也就是我。地主被打倒的时候,他没遭什么罪,反倒是这段时期过去后,他得了肺痨。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被庸医治死的,还是的确因无药可救而死。我常常觉得母亲嫉妒我。我长得像父亲,外表秀丽,性子活泼,嘴巴也甜,所以父亲很是疼爱我。我们三人在一处吃饭时,他只顾着和我说话常常忽略了母亲。他只给我夹菜,我是他唯一宠爱的人。母亲性子泼辣,相貌粗鄙,要不是父亲是上门女婿,我会怀疑我不是她亲生孩子。
母亲气急时会口不择言,比如我瞧不起她,我是个不孝女,以及更脏的脏话脱口而出。父亲死后,她反而待我要温和些了,但那也是相比以前而言。父亲去世后,她便不让我去上学,想让我在家中帮她干农活。我跑了几次,都没成功。尽管每次被她抓回来都会等来一顿毒打,可是离开她的念头只会因为失败而更加坚定。在我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我终于离开了那座孤岛一般的村庄,我也因此将我用我的贞洁交换了自由。那个船夫只有得到了他想要的才会帮我。我没有钱。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进了城日子也不好过。那时候城里人还不如农民过得自在些。我过着半乞讨半做工的生活,常常食不果腹,流浪在城市边缘。就这样熬了一年,在我滴水不进的第三天,我碰到了成喻民。当时我以为是他拯救了我,后来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一个火坑到另一个。这些过往我极少和人谈起,不是因为我认为它们是羞耻的,而是我总是往前看,没必要把不开心的过往晾晒在大家面前。即使边成活的好好的,在我永远闭眼的前一刻,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曾经是那样期待地在腹中孕育一个孩子。旁人觉得我能言善道,事实上,我早已缺乏正确表达自己内心的热情。我在内心深处渴望着与众人背道而驰的机会,并在生活中践行。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会毫不犹豫远走高飞,如同一个浪人浪迹天涯,随心所欲,颠沛流离。可我是个女人,并且时常疲倦,还有个孩子。我觉得是她拖累了我。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嫁给李图都是为了她。她无法理解,她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是我努力工作挣来的。我并不在意,她是否能理解,是否会对我心怀感激。我只知道,她介意的,是我不爱她。可我要怎么做呢?我很累,疲倦了五十多年。因为不在意她是否会来爱我,所以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还不够,或者说,我给边成的,不是她最想要的。
笔记本里的话语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我没人可以去述说,因为十有八九他们都觉得是我做错了。可是我真的错了吗?如果人生重来,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会改变。会生下孩子,养育她,远离她,最后送走她。
“你说什么?”李图压低音量,想尽量控制他的惊讶。他的老花镜正可笑地挂在鼻尖上,配上他一贯严肃的脸,画面有些滑稽。
“我说了想去岷山看看。那个学生家长,来家里闹了好几次了吧,还说要上法院告我们。我要去了解了解情况。”我随口说道。一同遇难的学生家长张牙舞爪地叫嚣着是边成没照顾好孩子,饱经风霜的面孔里全部是无耻和贪婪。孜岐说他会解决这件事情的,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那些人了。
李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我陪你去吧。”
“不,我想自己去。就这么定了吧。”我很少和李图商量事情,绝大多数时候是我单方面做决定,李图也不跟我计较,到最后往往是他操心的比较多。弄的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我的决定很少出错,还是因为李图总是很认真地关注事情的进展。同事都很羡慕我,说我找的丈夫脾气好,凡事顺着我来。可事实并非如此,起码一开始不是这样。他不爱说话是真的,那是因为以前的他口齿不够伶俐,习惯用拳头解决问题。在我们领证的前一天,我便说了,我是很抗拒暴力的,毕竟从小到大挨了不少打,所以我无法忍受和有暴力倾向的人在一起。李图听完没吭声,直到第二天才来跟我提领证的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我觉得他对我的忍耐源自于我对他儿子的用心关照。他似乎觉得我冷落边成是因为李孜岐,所以怀着一份愧疚来对待我们的重组家庭。日子也就这样好好地过下去了。
我把李图视为生活上的好伙伴。讽刺的是,我唯一用心爱过的人,那个和我无比相似的人,只有成喻民。他是很糟糕的一个人。边成除了脸像他,其他哪里都不像。因为边成的死亡,我又重新联系了他。我必须坦诚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掌握着他的动态。有意无意地,我们中间总有人在透露信息。当他得知我要去岷山后,竟然提出要和我一同去,我思来想去,决定同意这个提议,并且先不告诉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