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照镜子的女人
商场是上午九点上班，徐丽每天八点四十分准时到商场后门，时间拿捏的恰到好处，以至于都有点不可思议。
徐丽是这座小型商场的值班主任，拿着保险柜钥匙，她不来，保安就开不了大门。
徐丽穿着碎花连衣裙，端端正正走进大门，保安和传达室师傅在院子里站着，给她行注目礼，她朝他们点点头，款步走进传达室。在保险柜跟前蹲下身，右手落在保险柜密码按钮上，并没扭动，而是把头抬起来，望向保险柜墙上的镜子，这面镜子有美颜功效，把徐丽麦色皮肤美颜成了白晰皮肤，徐丽特别喜欢这面镜子。爱照镜子的人多少都有自恋倾向，徐丽也不例外。徐丽对着镜子拨拉一下刘海，擦掉溢出嘴唇的口红，咧嘴笑笑，用小拇指指甲抠掉镶嵌在牙缝中的饭渣子。抿着嘴最后把整体再照一遍，这才开始打开保险柜。
营业员陆陆续续地来了，站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说着话。保安打开后门，营业员鱼贯而入，先到更衣室换工作服，然后打扫卫生。九点整，商场大门徐徐拉开，营业员穿着蓝色套裙，头发用黑色网扣网在脑后，挺胸抬头，站在自己岗位上，面露微笑，准备迎接顾客。
徐丽走进值班主任办公室，关上门，把脸凑在镜子上，照了照，这才去换工作服，工作服是制服套裙，比她的连衣裙厚实多了，拿在手上感觉热哄哄的。好在办公室和商场冷气开得很足。她换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这面镜子太小了，照头照不上脚。她先在镜子前理理刘海，把鬓角的头发往耳后抿抿，然后，后退几步，弓着身子照上半身，前头照照，后头望望。最后退到墙根，才勉强能照到下半身，把一步裙也是前头照过照后头，把脚翘高，照鞋子。主任跟员工的工作服不管从颜色，质地，款式上都有区别，她是咖啡色套裙，下摆长及膝盖下面。
徐丽走到哪都爱照镜子，镜面，玻璃，不锈钢，铜，凡是反光的东西，她都可以拿来当镜子用。
徐丽昂着头，走出办公室，白色半高跟鞋击打在商场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嗒嗒作响。不用回头，就知道徐主任要巡视整个商场了。
徐主任咖啡色的套裙穿梭在蓝色套裙里，很是与众不同，她一边走着，一边用眼睛余光在柜台后面货架玻璃墙上瞄一眼，每到一处，眼睛就要找镜子。
这里，玻璃没擦干净。徐主任指着陶瓷组最上层一排玻璃说。营业员赶紧地走过来，朝主任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只花瓶底座边上有一处痕迹。营业员恭维着徐丽，徐主任火眼金睛，总会发现细微之处的问题，我马上就去收拾。
徐主任心想，这态度还差不多，脸上并未流露，依旧严肃着。自从她上任后，就在这些曾经的战友面前刻意保持着威严。高跟鞋嗒嗒着远去了。营业员撇一下嘴，小声说，假正经，谁还不了解你，端的跟真的一样。营业员打扫卫生时有时候懒得挪动商品，用抹布在商品周围抹一把，存着侥幸心理，这么高，主任不一定能发现。她们都知道，徐丽是铁面主任，尽量在徐丽当班时多长双眼睛。
这天上午，商场来了几位供货商。到了中午，经理请供货商吃便饭，让徐丽一起作陪，徐丽是经理跟前的红人，商场职工是有目共睹。
徐丽自上任起，就憋着一股劲，一定要干出点名堂。这跟她的家庭环境有关，公婆，妯娌，在单位都有一官半职，家里就她是平民百姓。多年来她一直觉得低人一等，好不容易被单位提拔到值班主任岗位，虽然这根本算不上官职，但在她心目中，她是有职位的人了。上任第一天，她回到婆婆家，见到妯娌，有意识把身子挺直，妯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吃饭的时候，徐丽跟婆婆说，妈，我以后在单位会忙起来，回家看您的次数要减少了。
婆婆是离休老干部，说话拿腔拿调，说，年轻人多干点工作是应该的。徐丽急了，说，妈，我干工作一向是吃苦耐劳，这次是，是，徐丽突然结巴了，是在单位负点责！
婆婆不易觉察地笑了，说，哦，是工代干了，是什么职务？
徐丽把头仰起来，看着婆婆，说，我一直在积极要求进步，老天有眼，经理终于提拔我当值班主任了。婆婆背后墙上有面铜质画，泛着光，徐丽歪着脑袋对着铜牌照了照。铜牌中的她，又黑又丑，她深受打击，收回了得意洋洋的表情。
妯娌正要夹菜，听见徐丽炫耀她当上了值班主任，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赶紧低下头，免得露出嗤笑的表情。
跟供货商的便餐是在商场背后一家川菜馆吃的，作陪的有，商场值班主任，业务经理，经理。徐丽一直抿着嘴在笑，笑不露齿，这是她在镜子里练习了无数次得出的结论。
徐丽上任一年多来，每天晚上都要电话给经理汇报工作，事无巨细，经理一直想找一个心腹，帮他提供职工的动向，徐丽的举动无疑打动了经理的心，很快把徐丽纳入自己人行列。为了显示对徐丽的器重，在苏州举行的秋季展销会上，派徐丽领着业务员去参展。业务员颇有微词，让外行领着内行参展，这不是严重鄙视他们的工作能力嘛。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徐丽正襟危坐，很有一副当官的派头。她基本不说话，就微笑，言多必有误，实在该说话，也是斟字酌句。
经理看她不怎么动筷子，就指着她前面一盘鱼香肉丝说，小徐，动筷子呀，夹菜。徐丽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她鼻尖冒汗，急中生智，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完，夹了一片木耳放在自己碗里。她的话惊得供货商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下面该怎样接话。
这顿饭徐丽吃的很少，每样菜都是蜻蜓点水似的象征性夹一下，她告诉自己，经理是让她陪客，不是让她大吃大喝来了，她要拿捏好分寸，给经理锦上添花。
一起吃过饭不久，徐丽写了入党申请书，脱产到市党校学习了一星期，回来成了预备党员。
商场是两班倒，有两个值班主任。李卉是跟徐丽上对班的值班主任，比徐丽年长几岁，胖胖的样子，留着短发头，显得有些老气。李卉是个直性子，当年徐丽前任退休，本来单位已经有了人选，李卉力荐徐丽。徐丽在李卉手下当过好多年营业员，两个人关系很好，徐丽把李卉叫姐，一口一个姐，徐丽很少跟人交心，单位同事共事多少年，谁家的丈夫长啥样，啥脾气，孩子的名字，学习好不好，互相清楚，唯独徐丽的丈夫没人见过。情人节，或者徐丽生日，徐丽会说，这块表是他送的，这件羊绒大衣是他送的。徐丽说起丈夫，总是以他代替，徐丽嘴里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完美的，两个人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可是，这只是徐丽嘴里的丈夫，现实中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单位领导班子基于对李卉的信任，加上现任值班主任毕竟是跟李卉共事，考虑到李卉自己找的搭档合作起来愉快，就同意了。
这些李卉都跟徐丽说过，徐丽当时是感激涕零，给李卉送了好多化妆品。徐丽小姑子在美国，经常给几个嫂子邮寄化妆品，徐丽送给李卉的化妆品盒子上都是英文。
新官上任三把火，徐丽这把火烧起来，可谓绵绵无期。当初徐丽跟李卉好是有意为之，这话一点都不假。徐丽上任的表现，有踩着李卉肩膀朝上爬的嫌疑。李卉一直认为两个人是纯粹的友谊，把徐丽当知心朋友。两人搭档伊始，关系和谐，工作上争着干。久了，矛盾就出来了。
徐丽每天晚上给经理电话汇报工作，李卉并不知晓，只是觉得，徐丽总是寻找机会出风头，出风头也罢了，个人行事风格不同，问题是，徐丽这样高调，衬托得李卉工作很被动，经理已经明确表示过，李卉需要反省一下自己了。
李卉觉得，徐丽对她，没有以前友好了，有意无意在拿腔拿调，一副公事公办模样。
李卉是心直口快的人，遇事不喜欢藏着掖着，她想当面对质，又怕伤了感情，就沉默着。有句话叫，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这天交接班的时候，终于爆发了。
其实事件很简单，徐丽班上有个营业员，家里有急事，需要请假，把电话打到李卉班上，让李卉帮她下午跟徐丽请假，李卉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以前经常有这种情况，两个班的员工跟哪个值班主任请假都成。
李卉怕她交接班的时候忘记了，就提前给请假的员工划了考勤。下午，徐丽来接班，李卉拿着考勤，交代说有个营业员请假，她批准了，考勤都划过了。
徐丽的脸马上拉下来，责问李卉，你有什么资格？李卉愣了，看着徐丽。徐丽继续说，你不觉得你手伸得太长了吗？李卉积压了太多的怨气，一直忍着，这时候被徐丽挑起事端，索性撕破脸皮，你徐丽都不顾及两人的情分了，我还怕什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有人飞奔到经理室，说，经理，快，商场吵起来了！
经理问，什么人？
是两个值班主任吵起来了，我们劝不住，只有你出面。
经理吃了一惊，这俩人闹不团结，对工作不利，得赶紧平息。经理挥手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经理立马叫上副经理，两个人同时来到大厅。李卉跟徐丽正吵得不可开交，李卉是豁出去了，把心里的委屈发泄了再说。徐丽仗着经理欣赏她，有恃无恐，平时说话那么温柔，这时候声音提高了八度，完全不顾形象了，唾沫星子飞溅，吵得热火朝天。两位经理已经站在旁边了，都没停下来的意思。
经理不能明着偏向徐丽，只好模棱两可地说，大热的天，吵架热不热？！
李卉和徐丽同时噤了声，低下头。经理又说，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主任公开吵架，你们就是这样给员工起模范带头作用的？太没素质了！
经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副经理这时候走上前，对她俩说，还愣着干什么，你俩还不赶快跟经理做深刻检查去！
李卉看了一眼副经理，冷静下来，意识到在商场大吵大闹，实在不该，就低着头朝经理室走去。徐丽平日里就没把副经理放在眼里，仿佛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眼睛越过副经理，乜斜着朝不远处的货架玻璃镜子望去，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眼珠子通红，满脸横肉。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想用手掌把横肉抹平，可是那动作，看起来却像是在掩饰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