龃（jǔ）和龉（yǔ）的故事

引子：后洪水时代

圣经里说，在诺亚方舟逃过洪水大劫之后，上帝答应人类不再使用洪水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幸存的人类那时候都讲同一种语言（据说是已经失传的亚当语）。

龃和龉来自同一个村落，他们村子和别的村子的人一起开会，觉得不能就凭上帝空口白牙打个白条就高枕无忧了，于是大家商量兴建巴比伦城和耸入云端的巴比伦塔，以彰显自己的力量和抵抗下一次洪水的决心。龃和龉也十分兴奋的参加到工程队伍来。

后来的事情你们知道了，上帝对于人类不相信自己的诺言大为光火，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悄悄使了手段，让人类的语言变成五花八门无法沟通。

龃和龉变成了鸡同鸭讲，巴比伦塔变成了烂尾楼

老彼得·勃鲁盖尔所画的《巴别塔》（1563）

上周，2019年，后真相时代

龃和龉是好久不见的同班同学，他们只在朋友圈偶尔看见对方。

有一天龃在朋友圈发现龉说“1969年美国宇航员登上月球”是个骗局。龃有点吃惊，龃才刚刚开心的阅读完一期科技期刊关于庆祝人类登月50周年的文章。

OMG，没法忍，于是龃和龉展开了一番争论。但是后来龃带着无奈放弃了这场争论（要放在龃年轻的时候热血沸腾的围观方舟子和韩寒对撕那阵子，龃很可能会坚持不懈的争下去）。

龃的生活经历教给他 一件事：要改变别人的“信念”，太难了。

龃和龉即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是在这一话题也无法沟通。美国国内做过多次民意测验，调查显示，历年来，相信美国登月是个谎言的美国人大约稳定的占美国人口的5%左右，也就是大约1千6百万人。

上帝似乎在巴比伦塔事件里不只是用了一招，算你狠。

龃发出了魂问，自己究竟试图去执着的是什么，人类50年前有没有登月，和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无法沟通的话题，对于龃和龉又意味着什么？“选择怀疑一切”对于龉有什么积极的意义？如果我们花更多的时间争论这件事情，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帮助？

70年代连007也拿登月开玩笑

时间回到80年代，斯坦福

斯坦福的心理学家是一群严谨调皮扎实抗造的货色，擅长设计各种实验来研究人类的心理，他们对于龃和龉的“信念”的形成过程很感兴趣，他们试图破解上帝的小伎俩。他们做了各种实验，其中一个发现了“证实偏差”现象。

龃和龉参加了Charles G Lord和他的同事们组织的这个实验。龃所在那组的同学偏向于支持死刑，认为死刑有助于威慑罪犯，龉所在那组偏向于反对死刑，认为死刑对于威慑犯罪是然并卵。

然后学生们收到两类数据(两类报告的数据都是为了实验而虚构的)，一类数据显示死刑对威慑犯罪的有效性，另一类数据显示死刑与犯罪率变化的无关性，两组数据看上去都非常有说服力。

接下来实验人员再次询问他们的意见，结果龃和他那组的同学们表示，显示死刑与犯罪率下降的那个研究报告非常令人信服，显示死刑与犯罪率变化无关的那个报告简直一派胡言，现在他们更加支持死刑。而龉他们那组的结论也是一样，他们更加反对死刑。

龃和龉发现，他们的意见一旦形成，它很难再被改变，看到与他们信念相符的证据，他们会更坚信；看到与他们的信念相反的证据，他们会嗤之以鼻。所以，看到的材料越多，他们会愈发的坚定自己的信念。他们的观点会越来越极化，他们也会越来越难以理解为什么对方会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他们失去了沟通的意愿，甚至开始互相妖魔化对方（我有点同情龃和龉了）。

心理学家甚至发现，人类形成自己的“意见”的过程之快，甚至不需要对事情本身有充分的了解。似乎“没有意见”对于人类而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这大概是进化过程里人类被内置的一个有bug的快捷键

这个快捷键就是，人们的主意首先会形成的很快，而且不会随便改来改去的，这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可以很快分出支持者和反对者，然后一旦分组分好了，每一组都相对稳定，不需要天天做思想工作。人类变成了这个世界上群体粘性和执行力最强的物种。

这个bug就是，两群持不同观点的人会走得越来越远，暴力和仇恨也由此而生，并难以消除。所以即使能造出一个巴比伦塔，反对派也会来把它烧掉或者拆掉。

没有一个人是孤岛，但是人群与人群之间形成了一个个孤岛。这是我们想要的吗？看起来人类世界是拥挤的先进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人类似乎退回了穴居的石器时代，孤独而封闭。

算你狠，上帝。

3年前，2016年，美国后选举时期

有两个记者不信邪，他们试图让龃和龉重新对话。

特朗普是个极具争议性的怪咖，连儒雅的前任总统奥巴马都忍不了，特朗普的支持者与反对者的格格不入简直难以用上帝创造出来的任何语言来描述，选民的分裂、刻薄、诋毁令人联想到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州和北方州的撕裂。

不仅如此，媒体在大选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也无法恭维，他们把竞选人的发言进行选择性的引用，造成一种重新剪辑的效果，使两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记者们也已经不仅仅在做单纯的报道了，他们不再是读者和现场中间的一个透明管道。他们拿走了读者自己思考的空间。

不仅如此，自媒体起的效果更加堪忧。媒体科学家Deb Roy在2018年科学杂志发表的研究报告显示，虚假的故事比真实的故事传播的更快更广更远。

自媒体的主要商业模式就是依靠流量挣钱，所以一些文章里，作者不仅“剪辑”素材，甚至“编造”素材。他们似乎只关心冲突和更多冲突。

而各方支持者的肾上腺激素也被这样的文章刺激下火力全开，双方已经不是在交流了，而是在用更大的声音说我是对的，你是错的，我是理智的，你是疯狂的；社交媒体上充满了表情包，动图，粗体字，脏话，没有人听得进去任何其他的东西。支持不同候选人的家庭成员和朋友们甚至不再说话了。

为了破解这样的孤岛现象，Eve Pearlman和Jeremy Hay，两个资深新闻记者，做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尝试。他们从大选结果宣布到特朗普宣布就任期间，启动了一个为期一个月的“阿拉巴马/加利福尼亚”项目。

他们从阿拉巴马找来了 25位特朗普的女性支持者，龃也在其中， 和来自加州的25位 希拉里的女性支持者，其中有龉。 Eve想要寻找一种新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对立和极化。 Eve和Jeremy作为记者引导这50个人在一个封闭的facebook小组里对话，并提供单纯的事实和信息， 让两组人自己消化和思考， 并用作交谈的资料。

作为这次对话项目的引子， 第一个令人紧张的问题是，他们互相认为对方是怎么看自己的。

当问到阿拉巴马的特朗普支持者，“你们觉得加州的希拉里支持者如何看待你们时”， 来自南方的龃是这样说的： “他们认为我们是狂热的宗教信徒，落后愚蠢的乡巴佬，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赤着脚，穿着箍裙在棉花田中四处走动他们以为我们的院子里都是南方联盟的旗帜， 他们以为我们是种族主义者， 性别歧视者，没受过教育。”

然后加州的希拉里支持者被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们认为阿拉巴马的人会怎么看你们？来自加州湾区的龉说： “她们肯定会说，我们是疯狂的，自由的加州人，不爱国，势利眼，精英主义。他们以为我们不信神， 认为我们对孩子放任自由。他们认为我们没有家庭观念。他们以为我们是空想家、 没有信仰的富婆。”

这开场真尴尬，大家对于对方就只有刻薄的荒谬的刻板印象。在这之后， 真正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人们开始重新介绍他们自己，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并且开始相互问问题。虽然对话并不容易，也经常不愉快。对话开始的时候，人们很容易气愤，比如在谈到他们对对方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对方就会说“你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

慢慢的，人们参与不同的话题， 会变得富有同理心， 更好奇。 而记者和主持人提供数据和事实的支持和维护对话的空间。这不是辩论，这不是为了吸引眼球的脱口秀。

在项目结束的时候，龃和龉都依然支持自己原来的候选人，但是在很多话题上，她们理解了对方的立场的合理性。比如她们对控枪，移民，医疗福利等热点话题交流了意见。来自北方的龉通过记者提供的数据，理解了南方的龃的医疗成本在原来奥巴马的政策下大幅提高，而对于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影响。

龃和龉理解了，由于各自的背景和需求的差异，她们会对相同的政策持不同的态度，以前她们不愿意去理解对方的需求，而现在她们却达成了一致：“没有一个政策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候选人是完美的”，她们没有必要因为各自需求不同而去攻击和鄙视对方，她们也意识到，在大选过程里的不同选择，这远远不是她们整个生活，因为在某些领域的意见分歧就把对方设为敌人，首先不值得，第二对于解决分歧毫无好处。

在这个项目结束的时候，虽然不是每个人（甚至也有人提前退出了项目），但是至少龃和龉成为了Facebook的好友和现实中的好友， 她们很感激有这个机会知道另一边的人并非不可理喻， 很高兴他们有机会能够跟可能永远都不会去交流的人建立联系。

“阿拉巴马/加利福尼亚”只是Eve和Jeremy创始的初创公司“太空船媒体”的其中一个项目，他们还在继续尝试在更多的龃和龉之间创建对话。也有更多的媒体人在做类似的尝试。

我们几乎忘了龃和龉之间除了差别，还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你不觉得他们本来长得就很像吗？

9012，巴比伦星，落日前

龃对龉说，巴比伦星的落日真美，龉说，是啊，我们如此不同乃至于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你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也能彼此欣赏与合作，这世界真奇妙。

上帝俯看着这一切，微微的点头，“这就是hard mode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