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雁下投天尽处
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侠士总会出现在这样萧瑟的环境中。一人一马,斗笠寒剑,走在人群之中,却孑然一身。
他们似乎是为了死而生。他们的背影永远悲壮得像当年渭水畔的风。
向死而生,听起来很潇洒,个中苦楚,也都在那背影里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们不是菌类,也不是蟪蛄。但千百年后人们提起他们时,想起的却是一瞬的光芒,把他们想成一朵昙花,绽尽即逝。
可他们的一生哪里只为了那一刻呢?十年磨一剑,这磨剑的过程,自然也是申张大义了。只是他们太沉默,太不在乎虚名。
青笠红衫风雪里,一林枫桕马萧萧。
风雪,是他们忠实的伙伴了。那些在金古梁温黄笔下描述过无数遍的场景,仍旧慷慨悲歌着肆意恩仇。
马鞭“呼”地一甩,抽碎多少雪风。也抽碎了那躲在素白冰雪下的尘垢与一切污浊。纵然世间没有一柄剑,是真正拥有“上砍昏君,下诛佞臣”的权力的。但他们心中却有剑,濯清不平。
那把剑的名守,叫“大义”。
金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温瑞安说,侠之小者,为友为邻。那便是无论大小,只要是侠,也只有侠——非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便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
就算是丐帮无袋弟子,少林扫地僧,亦有自己的光芒。侠肝,义胆。说得多好,全是脏腑,不妄虚名。
后来每次看到类似“阴风搜林山鬼啸,千丈寒藤绕崩石”的鬼斧神工,总能想起他们的身影,就像那绝壁,美而险。他们总是在冒险。
那跳崖的桥段已经被用得烂了,然而真当面临那种险境,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想的会是什么?小我?大家?
查慎行有句诗说得好,“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虽然本意是写雨,但我看到前半句,不知怎的就想起他们投身崖下的身影,凄绝。
也只有小说中有种种奇遇,古来绝途的侠士,固非跳崖自刎而绝的亦不在少数,那他们,又在想什么呢?牺牲小我以顾大局,那必然是“义”了。
傻乎?傻也。
傻乎?非也。
在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的时候,总想起有人说,这世间最悲痛的事,不是美人迟暮,而是英雄末路。
心下不禁戚戚然。像是看见了黄昏,一只孤雁经赴夕阳的葬礼,投入地平线的坟墓。“只是近黄昏”的感慨油然而生,天地间是黄钟大吕的哀歌。
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自是不晚。
这想着便释然了,心之所出,所向披靡。
都说千古文人侠客梦,却是不错的。看那些江湖气纵横遍生的诗句,透过千年仍饱含剑气。
李白便是个中翘楚。往往全诗都体现得潇洒超然,余光中说他:“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当真是千古之评,亦是剑气月光并存。
李白是集儒士、道士、侠士等气概于一体的人,半生披发行吟,斗酒十千。“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便让人想到《对御歌》里的“更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那种洒脱风华在石酒笔墨间毕现。
那种豪情在与壮阔自然景致相遇时更是分毫必现。在九月的轮台,岑参吟道:“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是西北的景致,乱石、黄沙、风月夜。 倏忽想到再近些的黄土高原,还有高原上回荡的秦腔:“周懒王坐庆阳龙脉斩断,闪上了十七国要夺江山。”白色的头巾下有双坚毅的眸子,在山与山的罅隙里随着能将山塬毁崩的腔势扑面而来。
直面那种豪侠之气,像钝器击在心上,激活了血液,开始沸腾,将你燃烧殆尽而甘之如饴。
纵然地崩山摧壮士死,也要天梯石栈相钩连。
他们不做哗众取宠的浅薄之人,他们是自去自来的梁上燕,是于天地间,是青山阔水的灵魂。
纵马驰骋是快意恩仇,在好似樊笼的江湖间,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雪笠遮住了面目,那热血依旧沸腾,那剑依旧濯清。
世间江海东流,人行匆匆。多年以后,那侠心依旧还在,在风月里,在霜林间,在那惊涛拍上礁石涌起的雪沫中。
天地不老,侠心不老。
于是他收刀回鞘,锵然一声碰撞出了千百年的一声龙吟,那是翻云覆雨的刀笔手也写不出的壮阔——
胸中碨磊正须酒,东海可揽北斗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