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的回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5期“信”专题活动。
嘀嗒,嘀嗒,嘀嗒。
凌晨两点,老张躺在床上一直阖不上眼。三居室的房子里安安静静,除了胸口起伏的心跳声,和墙上老式钟表发出的规律嘀嗒声,再无其他声响。
在一片黑暗里,老张摸索着走到客厅。不过才七十四,脚步已经有些蹒跚。只是从卧室挪到客厅,就已经相当吃力。他站在电视柜前面,即便黑黢黢一片,他还是准确地拿起了那个全家福摆台。他摸索着,当食指停留在摆台中央的位置时,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清晰地映照出照片里坐在正中间的阿珍的笑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年秋天,儿子儿媳妇就该张罗着给他和阿珍办金婚喜宴了。年轻人就是这样,爱折腾,什么事都喜欢庆祝。
阿珍之前说不需要办,说是欧洲舶来的词,搞这么隆重干什么。可是看到孙女在网上搜罗的金婚仪式照片,瞅见人家白发苍苍还穿着拖地的白色婚纱,也不免有些心动。
那副羞赧地神情,老张很久没见过了。他找到儿子主动说起了金婚喜宴地事情。儿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到你穿婚纱的样子了。“老张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立夏那天,阿珍出去买青团,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司机酒驾还肇事逃逸,耽误了黄金抢救时间。
当老张颤颤巍巍跟着儿子赶到医院的时候,阿珍已经被掩藏在白布下面,宣告死亡了。
是儿子掀开那层白布的一角来确认身份的,老张站在儿子身边没有抬头看,他愣愣地盯着从白布下面滑下来的那节枯瘦的手臂。皱皱巴巴的五指,和那枚刻了福字被磨得光滑的老旧银戒指,那是他的阿珍,没有错。
那一刻,天旋地转。
突如其来的悲伤压垮了老张,打官司,办丧事,全权都交给了儿子。他整日躺在床上,灵魂像是被黑白无常抽走了一样,浑浑噩噩。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到秋末。
那天儿子提着一堆慰问品来看望老张,跟他商量要不要搬到城里定居,老张摇摇头拒绝了。
他不想离开这个和阿珍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也许说出来很丢脸,他是真的爱惨了阿珍。自二十岁到七十四岁,足足五十四年。
不是车马很慢,所以只爱一个人。在老张眼里,阿珍一个人的光芒就足以掩盖世上其他千千万万。
阿珍是个很特别的人。在那个一穷二白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她像一个异类。她的头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不管是扎成马尾还是织成麻花辫。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就算是下地干活也不会搞的一身马虎,衣衫就算破了烂了,也会很仔细的缝补好,绣朵小花或是别的什么图案。她不识字,因家里有四个兄弟姊妹,没有闲钱读书。但是她很有上进心,知青下乡的时候,会跟在知青左右,认字、开拓视野。
老张不是知青,他住在阿珍隔壁村。那年知青下乡,有个青年被安排住在他家。说是上海来的,上过大学,长得白白净净,身形修长纤瘦。阿珍常跟在他身后,识字读书。
优秀的人总是会互相吸引。一来二去,阿珍和那个青年好上了。
只是,从上海来的青年怎么甘心一辈子背朝黄土,不到一年,就申请回原籍社队了。
阿珍被抛弃是出乎老张意外的,他以为青年会带阿珍一起走。直到那个黄昏,阿珍踉踉跄跄地跑来问,说能不能联系上那个青年。
“只有一个地址。”后面还有一句“你要去找他吗?”这六个字老张没有问出口。先不说有没有钱,这父母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去找一个男人。
“那你能帮我寄一封信吗?”阿珍说。
“可以。”老张点点头。
后来的日子,阿珍常跑来找老张,询问有没有收到回信,老张总是摇摇头说没有。
信都没有寄出去,怎么可能收到回信呢?
老张其实去过邮局。他拿着阿珍的信犹豫了很久,他不知道该不该帮这个忙。如果不寄出去,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寄出去,就再也没机会了。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邮局时,却被告知有一封从上海寄给他的挂号信。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好几本外文书。他一个没拿稳,书散落在地,掉出一张结婚登记照和一张写满字的便笺。
照片里面青年和一位头发微绻的女人并肩坐着,而信,是一封诀别信。老张不敢拿给阿珍看,他只能偷偷拆了阿珍的信,看看她想传递什么信息。
“我怀孕了,你会回来吗?”
短短九个字,老张怔忡了半天。
这是七零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老张没有声张,他把信放回信封藏了起来,连带着青年寄回来的东西一起。
阿珍肚子越来越大了,村子里谣言四起,说孩子是老张的,因为阿珍有事没事就往老张家跑。
老张被家里人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扛着半扇猪肉去了阿珍家提亲。
后面锣鼓喧天的时候,阿珍问他,为什么不把实情说出来呢?老张憨憨一笑,说:“我扛得住。”
一眨眼,就是五十多年。
阿珍真的是个好妻子,从来没让老张操心过内务。人前人后她总是打扮得体,从不嚼舌根,也好像从来没有哭过。
不,哭过一次的。那年儿子大学毕业的夏天,老张问阿珍,要不要全家去一趟上海旅游。阿珍拒绝了,然后默不作声地走进厨房。老张坐在沙发上往厨房瞥了好几眼,他分明瞧见阿珍的肩膀在颤抖,但是他没有上前。
好几次他都想把藏起来的信件拿出来,最后还是忍住了。
葬礼的时候,听到儿子说城里的殡仪馆都是用火化来处理遗体的,老张就回了一趟乡下,把藏了几十年的东西拿了出来。
外文书早已发黄,散发一股霉味。黑白照片也已老旧泛黄。那两封信也还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起。
老张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是时候告诉阿珍了。
他把这些东西连同阿珍的遗体,一起推进了殡仪馆的火化室。
他站在炉外,阿珍躺在炉内。
自此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