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一章 微澜
一弯弦月凝在半空,透着惨白的光。
手中的刀刃仍在滴血。她雪白的衣衫早已染得殷红,仿佛绣上了一朵盛开的曼荼罗花。一丝狡黠的笑容浮上她的面颊。她咬了咬下唇,舔了舔唇边淡红的血迹。她带着那朵鲜艳的曼荼罗,穿过屋檐,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郑素,你来。”
白衣少年坐在廊下的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身前绘了图的布帛,手中的狼毫笔不时地摇动。
“七爷。”一个年长的男仆近来,躬身行礼。
苏玖顿了顿,将笔搁在一旁,执起案上的布帛一一比划:“这块地,十年内拿下。五年内,造楼,”他将第二张布帛提到前面,“两年,装潢。楼的大致结构在这里,细节和具体构架我让小潘去画了,一会儿你到书房去拿。内部的装潢等到时楼建起了再议。”他将手中的几块布帛都交到郑素手上,起身理了理衣摆。
“玉茹呢?”苏玖走到廊前,郑素忙上前将挡风的帷幕撩起。
“柳姑娘在对面练琴呢。”郑素道。
苏玖于是朝对面的小丫头招了招手:“玉茹,过来。”
柳玉茹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头发也不很长,梳着松松的双髻。听到苏玖的喊声,她跨过院子,向这边小跑而来。
“先生。”她微微弯下身子,行了个礼。
苏玖爱怜地摩了摩她的双髻:“一会儿我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在家里好好练琴,晚上吃了饭早些去睡,叫三婶今晚不用煮我的饭了。”
柳玉茹懂事地点了点头:“先生放心,玉茹一定听先生的话。”
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苏玖的唇角。他拍了拍小玉茹的肩头,转身同郑素一起走向帷幕的另一侧。
柳玉茹呆呆地望着苏玖的背影,定了定神,又跑回原先的屋里去了。
那天苏玖回来得很晚,苏家别苑上下早已熄了灯火,只留一盏挂在门口。
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重重叠叠,一个身影伸出手来提着灯笼。
“七爷,慢点。”郑素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门里顷刻便出来一人,将门启了,同郑素来扶苏玖。
“郑叔,七爷这是怎的?”门里出来的人满面疑惑。
“进去再说,进去再说。”郑素压低了声音,回身关好了门。
苏玖半躺着歪在椅上,眼帘微垂。从右肩到右手掌的整条手臂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布,隐隐还有药汁和着淡淡的血色渗出。
“玉茹睡了吗?”苏玖小声问道。
“她房里的灯灭了,想是睡了吧。”郑素应着,手里仍忙着收拾刚刚包扎用的东西。
“小家伙呢?”苏玖接着问道,半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门外小小的黑影。
“睡了,睡了。”郑素答道。
“郑大哥,”苏玖于人后,常这样唤郑素,以示恭敬,“你说,我是不是变了?”
郑素收好台上的医疗用具,愣了一下,等着苏玖再说下去。
苏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不是对的。父亲在我进京前,早说过不予支持,甚至都不想认我这个儿子;我想若是喻安还在,他也不会同意的吧……”
一阵压人的寂静弥漫在整个房间,屋外小小的身影消失了。
“郑大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以前的我……以前的玹樨,不是这样的……”苏玖的声音渐弱了下去,断断续续,甚或带着些哭腔。
“七爷——”郑素唤了一声,似想劝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喻安回来,他会不会,再也认不得我了……认不得从前的玹樨了……”苏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的眼眶在暗色的灯光下泛着微红。
“七爷,”郑素感到不能不说话了。他放好药箱,找了把藤椅,在苏玖下手坐下。
“七爷,人是不能不变的。世事在变,人若不变,荀少爷就是前车之鉴。”他试探着抬头观察着苏玖的反应,见苏玖仍是一副冰冷的神色,他便继续说下去,“七爷变了,是好事。七爷不像从前那样使性子,虽然老爷不在,七爷却也知道该怎么办,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怎么做,这不是很好吗?况且七爷也并非那种小人之变,七爷重情义,才会救了柳姑娘和白姑娘,这就是七爷善良的心性了。七爷所说的变化,老奴看来,不过是更成熟些罢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玖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至于老爷那边,既然已经说了不管七爷行事,那七爷也不必顾虑太多,若是事情有急,老爷定不会袖手旁观——”
“不,我不会让父亲卷进这件事来。”苏玖坚定地说。
“也好。”郑素点点头,“老爷还有灵溪那边的事要操心,七爷有事,老奴会帮忙,柳姑娘也晓事,不会出岔子。”
苏玖长呼了一口气,将之前即将崩溃的神色都小心敛起。须臾,他转向郑素:
“该歇息了,明天一早就去乔大人府上。”
“明天?”郑素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七爷这么着急,不等伤好些再去?”他瞥了瞥苏玖缠着布条的手臂。
苏玖感到一丝尴尬,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还是早些决断的好,顾不得这么多了。”
郑素表示赞同,起身将烛台拿开:“那么七爷现在就歇息吧,已经三更了。”说罢,他又回头不放心似的看了苏玖一眼。
苏玖似猜到了他的心思:“没事的,郑大哥,我知道该怎么调节自己。我不会再陷在一种情绪里出不来了。”
郑素将手放在门框上:“话是这么说,可七爷当时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实在是叫人吓怕。”
苏玖笑笑,挥了挥手,没再说话。郑素推开门,自到边上的屋子睡去了。
柳玉茹回到房里,回想着经过苏玖房间时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她小小的心里有些烦乱。先生是去了哪儿?先生的手臂怎么了?“小家伙”又是谁?
她只能想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小家伙,大概是自己吧。原来苏玖在人前是这样称呼她的啊。难道他不是应该唤她“玉茹”吗?这名字可是当初她忘了自己的名字,苏玖为她起的呢!那时小小的她,只记得爹娘皆唤她“阿玉”,苏玖便起了这两个字。多好听的名字啊!原来是叫“小家伙”!
苏玖回来得太晚了,她还想告诉他,今天傍晚风起的时候,城西北角起了一阵大火呢。京城各营军人都去救了火,从苏苑就能看到那里燃起的浓烟。烟气往这边飘来,她还真是害怕,若是苏玖不回来,房子被烧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有些忧虑地睡着了,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因为一夜大火,长安城里禁放烟花爆竹一月,虽是岁除刚过,夜却也静得迷人。
三姨在不远处的另一间房中,悄声哄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渐渐睡熟了,三姨细心地为她盖好了被子,才回到自己的床上,除去鬓上的珠花。三姨今年不过二十有余,桃色的面庞十分好看。
“这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大……生在这样的人家,按理该是多幸运,如今也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命运……真是苦命儿。”
三姨微微叹息着,放下帐幔。
“这西北风刮了一天,也没见个停下的势头。”
“办成了?”一个皇帝近臣模样的人俯身问不远处跪着的少年。
“大人交代的事,敢不尽心吗?”少年低眉顺眼地答道,并不抬头。
“此言差矣,不是本官交代的,是圣上……”近臣故意停下。
少年眉眼一转,机灵地应道:“圣上之命,大人之嘱,不佞虽驽,必竭尽所能。”
“很好,”近臣直起身子,提了提腰间的玉带,“你去吧,本官这就去向圣上禀报。”
少年躬身退出,恭敬地将门关好。巨大的鎏金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身影的主人比少年略长些,却不及那近臣年长。
“圣上,您看——”近臣躬身启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别处,隔了一会儿,问道:“平青,你觉得呢?”
狄平青犹豫了一下,回道:“依微臣之见,此人能力不错,心也狠,如若适时重用,将来必成大器。”
皇帝微微点头,在靠墙的主位坐下:“等他三年斩衰服毕,在冀州找个事给他。”
狄平青显然有些不解:“陛下既然将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他也办得不错,为何不将他留在京城?”
皇帝的眉角不自觉地挑动了一下:“平青,朕为了除掉障碍费了这么大功夫,朕的朝堂里,这会儿还容不下这样的人。”他轻哼了一声,眼神冷厉而严肃。
狄平青连连答是,不敢再言。
次日,皇帝素服上朝,百官成礼。
“白卿乃先帝托孤重臣,如今不幸罹遇大火,家小覆灭,朕心大恸。现追赠白鸿雁温国公,以示哀思。朕亲为之服丧。”
“陛下圣明。”朝堂之上,响起一片整齐的呼声。
皇帝环视整个厅堂,突然皱了皱眉:“汝南侯乔笙,今日缘何未至?”
“禀陛下,汝南侯今早突感不适,恐陛下担忧,托臣拜禀。若症状缓和,他即刻就至。”汝南侯应在的空位旁边的同僚答道。
皇帝瞥了瞥身侧空出的位子:御史、护国大将军、拾遗。
“该找些人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