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心还残留着他的余温,但我的父亲没了》
爸爸的情况很不好。
哥哥,你可能要赶紧往家里赶。
连续两天,我的妹夫海涛给我电话,报告父亲越来越糟糕的消息。他是故乡县医院的医生。自从父亲回了老家,日常的照顾都亏得有他两口子。
一周前,海涛发现父亲有发烧迹象,血氧饱和度下降,连夜就把老人家弄进了医院重症室。不得不说,在这个所有医院都人满为患的年代,有个做医生的亲人,真的感觉比啥都好。
一开始,父亲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血氧饱和度上到了93,且能吃点东西。
然后情况忽然就变糟了。上了高浓度吸氧。不行。再上了呼吸机。还是不行。
呼吸机是无创的,我们都不同意插管,白白让人受苦而已。
我知道,他连续给我电话,是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有些决定需要我来做,有些字需要我来签。
你觉得老爸的状况目前怎么样?
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血压和血氧饱和度都掉下来了。呼吸每分钟40多下,正常人10多下。
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终于看到了老爸。
呼吸机推动着他的胸部不正常地起伏,被氧气罩覆盖的脸有一种奇怪的光泽,有些浮肿、变形。
肺已经失去功能。海涛在旁边说。
我握着他的手,没有一点反应。
现在,我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否撤下呼吸机,是否放弃进一步的抢救。
我第一次知道,要签那么多字。
也是第一次知道,还要把其中内容抄写一遍:家属自愿放弃呼吸机…肾上腺激素…以及进一步的有效的抢救措施。
有效的措施不能放弃,我对医生说。
那你把有效两个字划掉吧。
呼吸机撤去了。
我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而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是对是错。
我只是不想老人家受苦。
我站在床边,紧紧地握着老人家的手。心里默默地观想,念诵。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送别自己的亲人。
我看着这个瘦削的老人,张大了嘴最后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一次。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一条被扔在旱地的鱼。
我的手心里一直感受着他的体温。我心里有刀绞般的疼。
我的父亲,生于1937年。
那是一个江河崩坏的年代,死亡在大地上成为一种必然,而活下来只是偶然和运气。
我的父亲,就靠着这种运气,躲过了后来种种运动和波折。但是岁月也在他生命里,也留下了一些具有特色的伤痕。
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他与母亲的婚姻就是这种伤痕之一。
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文革武斗,他不会回故乡,那么就不会与母亲相识,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家人,不会有后来二老的相爱相杀。
他的另一个伤痕,是对文字和写作有着高度的恐惧。
我做记者之后,他表现得极其紧张。他说,这是个会死人的行当。
我曾经一度嘲笑他的迂腐和过度。
这个依靠着本能和技艺,在命运中躲闪了一生的老人,这一次终于无法躲过。
2022年12月31日下午2时10分,父亲呼出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口气。
做了一辈子医生的父亲,也许对于生命终结于病床早有预料。
但是,不知道他是否有想到过,会在命终之年,重新遭遇各种纷乱和张皇:猝不及防的病毒、挤满房间与走廊的病床、疲惫不堪好像刚刚经过一场败仗的医务人员、此起彼伏的死亡,和永远不够的药物。
现在,站在生命的尽头,他是不是会发现,他用了一生的气力来躲避那些时代的灰尘和命运的锋刃,就像是一场笑话。
生于崩坏,终于混乱。他的一生就是一场轮回。
我注定得不到答案。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跨年。有的希望纪念,有的希望忘却,有的在祈祷,有的在祝福。
而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的手心还残留着他的余温,但我的父亲没了。
人就是这样一茬一茬的。我对女儿说。
我很想给她说透其中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