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栊翠庵品茶”想到的
小时候,我读《红楼梦》的年纪,也正如书中宝黛的年龄,所以对书中女孩的心思却也能体会出几分。
且不说黛玉的多愁善感小性子,都是我所具有的,就连宝钗的温婉端庄我也是有的。这话不是我说的,家里长辈都是如此说我(先捂嘴偷笑会),谁让我们家上至外婆下至狗儿猫儿都是《红楼梦》迷粉呢。家里墙上贴的是越剧版《红楼梦》的年画,这一句话暴露年龄了啊!
我看《红楼梦》的电影要追溯到童年,那时不识字,也看不懂,百转千回的越剧更是听不懂,只记得那个黛玉扛着花锄在那里葬花,似男似女的贾宝玉在那里哭林妹妹……
时光一去不复返,童年只宜梦里寻。
话说回到我青春年少读《红楼梦》那会子,读到栊翠庵喝茶这一段,她给黛钗拿出的是崭新的茶器,而把自己平时用的一个绿玉斗斟与宝玉。读到这里着实吃惊,一个女孩子,那时也不懂出家人啥概念,就单纯从人性的角度去分析,妙玉那样一个高洁孤僻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用的茶杯给一个也是青春年少男子贾宝玉呢?若非心里存着对宝玉的爱意,怎会有如此举动。这从她对刘姥姥喝茶用过的那只茶杯的厌恶态度上就更能强烈地反衬出,说明妙玉此时对宝玉已生爱慕之意,这是一个青春女孩子潜意识里自然流露的对爱的渴望,只不过宝玉浑然不知罢了。
只因为刘姥姥尝过,她便准备将那名贵的成窑杯给扔了;宝玉要派人来给她洗地,她却不准那些小厮们进庵门;当宝玉请她将成窑杯赏赐给刘姥姥时,她甚至抛过一句恶狠狠的话:“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段也确实说明妙玉性情怪诞,一只价值不菲的杯子只因刘姥姥用过她就要砸了,问题是这只成窑杯子妙玉最初是递给贾母吃的,贾母吃着好又顺手让刘姥姥也尝尝。注意,这里的细节更是耐人寻味啊!如果单纯是贾母用过,妙玉就不会有这番举动了。这里也说明妙玉心里确实存在分别心,嫌贫爱富也罢,洁癖出尘也罢,都反映出她强烈的爱憎分别之心,这与她是“槛外人”的出家人身份极为不相称,她出的只是尘世的家,而心灵的家却在红尘中。出家人是法平等,众生平等,而妙玉似乎缺少了点慈悯众生的心,林语堂先生也是这一点厌恶妙玉的。
若单纯从这一点来否认妙玉的品行也是有失公允的,这要拿林黛玉对刘姥姥的态度说起,林黛玉曾多次取笑过刘姥姥。
《红楼梦》四十二回: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的一句话。他是哪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接着又再三取笑刘姥姥。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在大观园,听了藕香榭戏子们唱戏鼓乐,又吃了酒,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宝玉对黛玉说,你看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了:“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尔。”这是把刘姥姥比作牛跳舞,惹得众姐妹都笑了。
在这里黛玉多次取笑刘姥姥不是比妙玉更有甚之,难道这说明林黛玉嫌贫爱富?其实不尽然,《红楼梦》中却处处有写林黛玉的体恤下情的情景,给浆洗衣服的丫头佳蕙打赏钱,给宝钗派来送燕窝的婆子赏钱,这些小事都反应出林黛玉的怜贫惜弱的心地。
无论是妙玉对刘姥姥的厌恶还是黛玉对刘姥姥的取笑,都是这两位女孩当时所处的年龄、身份和环境决定的。黛玉取笑刘姥姥是反衬她把家母当做唯一疼爱自己的人;同理,妙玉厌恶刘姥姥反衬出她心里更想获得宝玉对她的关注和怜爱。都是心里严重缺爱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所有的过激言行只不过是自我保护而已。
这两个名字兼有“玉”的女孩,一个虽是“槛外”的高人,心里却容不下对一个乡下婆子的厌恶;一个虽身处锦衣玉乡,却对一朵花生出无限的怜悯: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黛玉妙玉本是人性的一体两面,一个槛外高洁之人,终是因为心里的那份分别,沦落到强盗手里,在无踪的生命尽头去追寻一个没有分别没有善恶的世界;一个槛内高洁之人,却因心里那份执念缱绻,化为香魂一缕,在天尽头去体味这幻化无常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