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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扔向何方
文‖旸瑫
(一)
深秋的朔风,劲且肃,裹挟着冷雨,像一个被激怒的乖张跋扈的权臣,在献媚的下官面前,使劲地甩着锦袖,不知要把满树金黄的银杏叶扔向何方,只搅得漫天乱舞,飘忽不定。
城中公园修长的躺椅上,零星散落的黄叶不安分地杂糅在一起。
老张小心翼翼地打扫着公园,他一直搞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乱扔东西;而在乡下,乡亲们总是把地里的粮食一粒不落地收到仓里去,而在饭桌上更是不会扔一粒米饭,丢一丝菜梗。
他每天一丝不苟干活儿,生怕丢了这来之不易的生计,就仿佛在庄稼地里收割自家麦子一般,惟恐有一丁点儿闪失。
横躺在长椅上的两个玻璃瓶跳入了他的眼帘,他一如往常,随手捡起,轻轻地放进簸箕里。但细心的他发现这两个瓶子很新,瓶盖还没开封。
他顺手拿起,左右摇晃,然后高高举起,对着暗黄的夕阳,通过透明的玻璃,他看到了像老家土灶熬出来的米汤般白粘的稠浆,在他眼前来回地游动。
“这是啥?怎么扔了呢?”他不停翻转,一遍遍看着,自言自语道。
一起干活儿的老李,精明地觉察到他捡到啥宝贝了,脚底像抹了油似地飞快地把脸凑了过来。
“老李!我没文化,大字不识一箩筐,你看看,这是啥?”他递给老李,不好意思地问道。
老李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瓶子周身印着一溜儿洋文,他眨巴眨巴眼睛,伸着舌头,摇摇头。不过,他突然认出了“M-I-L-K”,他女儿偶尔买给他的牛奶盒上就有这么几个字母。
“你这土老帽啊!这是牛奶。”老李得意起来,仰着头,轻蔑地说。老李虽然只是个清洁工,但好歹也是城里人,自然比闭塞大山里出来的老张要知道的多,这下也总算是在人面前找到了久违的城里人的感觉了。
落后的大山里,没电,也没自来水,头回进城的老张只听说过牛奶,但从未亲见,他心想这牛奶和咱家小时候奶儿子的米糊糊也差不多嘛。
“别人不要了,扔的垃圾,你也就扔了吧。”老李在一旁面无神色,平缓而漫不经心地说着,可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小九九,打着市侩的算盘。
他看出来了,这牛奶是进口的,看外包装像是高档货,价格估计不便宜,味道应该也不错,比国产的那些牛奶指不定要强多少倍呢,何况这两年咱们自己的牛奶不是总出问题嘛。他撺掇着老张把它扔了,是想自个儿捡回去喝呢。
“这也许是谁家不留神,落在这儿的?我们得赶紧找着还给人家吧。”老张满脸急切地说,就像是自家丢了什么宝贝疙瘩似的。
老李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他看到过一个男人带个小孩子坐这儿的,说不定是他们扔的呢,可这会儿人早就走了,公园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呢。
“你不扔,那就留着自己喝呗!”老李伸出一只手,满脸堆笑着说,“老兄弟,见者有份,咱俩一人一瓶!”
听到这话,老张连忙把两瓶牛奶攥得紧紧的,那样子就像当年在村儿里分田到户,抓阄抓到向阳的那块两亩水稻田似的。
老李脸一沉,阴冷一笑,见计谋没能得逞,也知道拗不过老张,于是扔下一句“那你就等吧!”,就自顾自地,愤愤地,头也不回地,拿着扫帚簸箕,下班回家了。
傍晚的秋风越发疾劲,望着渐渐消失在城市暮色中老李的背景,老张心头一阵发凉。老李是他进城后结识的唯一的老兄弟啊,每天还总是一起上下班。可今晚,他却被扔在了这个比两亩水稻地大得多的公园里,又变得孤苦伶仃了,心里愈发空落落的。
夜幕向这座城市扔下了斑斓的万花筒,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起,灯红酒绿的城市开始了他喧闹的夜。
在这喧嚣而杳远的夜里,即使如田园般宁静的心河如果被扔进一块碎石,也会激荡起阵阵涟漪。
倔强的老张终究没有等来牛奶的失主,他痛苦而艰难地决定,把牛奶留着喝。不过,不是给老李,也不是给自己,而是要留给他4岁的小孙子,他最爱喝牛奶了。
说到老张的孙子,其实他们爷孙俩也就见过一面,吃过一次饭。老张的儿子是他们那个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城里工作。
儿子在3年前来过最后一封信,说是在一个国家单位上班,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有了儿子。为此,老张在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面前甭提多有面子了。
老张不识字,儿子的信,还是请村里算命的牛半仙帮着念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睁眼瞎儿”。
他摩挲着儿子的信,对着信纸抬头,从家里出发,走山路,坐火车,乘汽车,一路打听,不远千里,终于找到了儿子在城里的单位。
老张站在儿子单位大门口,仔细端详着,就像看一件早年老家东山坡上出土的稀罕物件一样,嘴里不停啧啧着,城里单位的门面真够阔啊,比乡政府那个以往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破铁锈大门不知道要气派多少呢。
“儿子!儿子!我儿子!”在大门口,他看到一块躲在门柱边上的直立着的铁牌儿,指着张贴在上面的纸,大声喊着。尽管他大字不识,但总归是识得儿子的名字的。
“你个疯老头!谁是你儿子?赶紧滚开。”看门的保安满脸横肉,双手叉着腰,上前瞪着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头儿。
老张只见过乡政府那个看大门的势力眼矮胖老头,那里见过这些个五大三粗看门护院的保安啊。
“再不滚远点儿,小心老子把你扔到马路上去!”保安恐吓道。
老张吓得退后几步,但嘴里依然喃喃自语“真是我儿子啊!真是我儿子啊!”
两个凶神恶煞的保安不容分说,上前左右架住干瘪瘦弱的老张,恶狠狠地把他扔到了大门西侧的花坛边,就连肩膀上的布袋子也滚落了远远的。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竟然把我扔这儿,看我儿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们!”老张气得直哆嗦,但想到马上能找到儿子替自己报仇解恨,气也就顺了许多。
(二)
老张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抓起布袋子,撂到肩上,悄悄地躲到了马路对面的绿色邮筒后面,嘴里还在一直嘀咕着“可不真是我儿子啊。”
他就这样直盯盯地望着大门,守着儿子,就像当年守着村里打井的队伍,巴望着早日出水一样。
夜色逐渐吞没了大门口那几个粗壮的保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内飘了出来。
“局长好!”保安齐声高喊,感觉比唤自己亲爹的动静还要大,就连旁边梧桐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跟着问好。
那是他儿子,日思夜想的儿子!他正猫着腰,往小轿车后排座里钻,老张赶紧一路小跑上去,大声喊道:“猪娃子!猪娃子!爹来看你啦。”边喊边笑着,脸上的皱纹就像一道道新犁的垄地,那样地顺溜,带着一股子永远也无法扔掉的泥土腥味。
儿子回头一看,天啦,是爹。他心里一惊,可面无表情,不动一点儿声色,只是轻轻地,向司机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不用车了。
儿子一声不吭,掉转头,快速向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去,那走路的速度比大步追赶前来视察的领导还要快。只是此刻,他,倒像个大领导,而紧随其后的老张,倒像个跟班似的。
到了人少的地儿,儿子突然转过身来,像训斥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谁让你来的?你来干什么?在家养养猪,刨刨地,不是挺好的?你这是瞎跑什么啊?”
“猪娃子,你好多年没回家了,最后一封信还是3年前写的。我和你娘,还有你哥都想你了。这是你妈给你绣的土布鞋垫,你哥给你碾的小米,还有你嫂子给你媳妇编的扎头绳。”他边说边从布袋子里往外掏。
“另外,还有个事,我想告诉你......”老张想告诉儿子家里的变故。
“行了!别说了!”儿子冷冷地打断了老张,“我都这么大了,现在好歹也是个局长。你就别再叫这个难听的小名儿了。这些东西你统统拿走,统统拿走!我现在什么都有,啥也不缺,这些个土拉吧唧的东西,让我带回家,也要扔掉!”
儿子的话硬棒棒的,像木头棍子,不,像镰刀,拉割着他本已血色残留的心,让这位已在那场灾难中失去妻子、儿子媳妇的老人愈发地凄惨和悲凉。
那是一个清凉的夏夜,山谷里的风像着了魔似的,一阵一阵的,呼呼地吹。老张收拾好布袋子,告别了老伴和儿子媳妇,准备到城市寻小儿子。他必须趁着月色赶路,翻山越岭5个多小时,才有可能准时赶上乡上唯一一班到县城的中巴车。
当他爬过第三个山头时,月色骤黑,山谷的风怪异地吼叫着,随后,天降暴雨,顷刻间,感觉山崩地裂,他远远地望见自己的村庄瞬间被崩塌的大山给湮没了。
他发了疯似地,一边喊着老伴的乳名,一边向家里狂奔去。可倾盆大雨和滚滚泥石流早已把他的亲人,他的家,那30多户的村庄,统统卷入了山下浑浊的大河里,咆哮地奔向了遥远的峡谷。
乡上的人说老张真幸运,肯定是上辈子修的福分,才躲过此劫。可老张却觉得自己不幸,他宁愿随他们去了,也不愿被无情地扔在这个世间,变成了一个孤老头儿。
他本想开口告诉儿子这一切时,却被他生硬地打断了,他实在没想到儿子变得这么奇怪,奇怪得让他怀疑这不是那个亲生儿子。
可不是嘛,人真的很奇怪,尤其是中国人,官职就像个标签,很多人一旦粘上了它,就瞬间变得“出类拔萃”,开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了。
现如今,老张的儿子是高贵的局长,响当当的正处职干部,似乎有理由嫌弃“猪娃子”这个庸俗的小名儿了,他估计是做梦都想把它扔到屋后的枯井里用土给埋了,或者写在纸上,揉成一团,扔到柴火堆里化成一缕青烟。
可小时候,父母和哥嫂把好吃好喝的全留给他,他才能像个“猪娃子”般能吃能喝能睡,成了家里头身体最结实的一个。如今,他似乎把这些都扔到了后脑勺。
“你赶紧回去!赶紧回去!这时候跑来,简直是害我。”
“怎么了?猪……不,娃子,遇到啥难事儿了?跟爹说!”老张连忙改了口。
原来,大门口那块牌子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省委组织部早上刚立的。老张的儿子下个月就要荣升副市长了。尽管不知道副市长是个多大官,但听到刚满40岁的儿子马上要升官了,当爹的自然是心里美滋滋的,开心得合不拢嘴了,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被暂时麻醉着。
可儿子却忧心忡忡,因为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在个人简历上,把父亲填成“教师”,把母亲填成“妇女主任”。
老张如今这般模样出现在单位人面前,好事儿的人拍个照,传上网,再给扣个“简历造假”的帽子,可真够他喝上一壶了。他想想,不禁一身冷汗,两腿发软。
况且半年前,他刚躲过一劫。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跟老婆闹离婚,折腾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后来,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大价钱才把上级干部考察组给搞定的,如今,公示期间,再遇到这档子事,这个梦寐以求的副市长肯定要被搅黄了。
他越想越害怕,无奈之下,说出了实情。
老张全明白了,儿子年青有为,前途无量,不能影响儿子前程,天下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
他没有告诉儿子家里的变故,他打算离开这个城市,至于到哪里去,他也没个主意。可他想在离开前看下孙子。儿子应了,找了个偏僻的小饭馆让他先坐下,然后回去把孩子接了过来。
小饭馆很狭小、破旧,但打扫得清清爽爽,像个家庭小厨房,桔黄色的灯光十分温馨,后厨里传来滋滋的炒菜声,让老张觉得和老家大铁锅炒菜的动静一样,巷子里烧烤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活气息,这也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爷孙俩虽第一次相见,可分外亲热,又是搂又是抱,孙子还不停地叫爷爷,老张很开心,毕竟身上流着张家的血。
吃饭时,4岁的小孙子吵着要喝牛奶,可这种小饭店除了低档的烟酒和便宜的饮料外,压根就没有牛奶卖,好哄歹骗,才用可乐把他糊弄过去了。
老张家世代就在深山里长大,他可从来没有见过牛奶长啥样,更没有喝过,但从那天晚上起,他就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喝的东西叫“牛奶”,而自己的亲孙子最喜欢喝。
吃完饭,儿子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地,扔下了点儿钱,让老张自己找住的,第二天赶紧回家。就这样,老张被儿子扔在了小饭馆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好生可怜。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从小听话懂事,成绩优秀的儿子如今竟然是当了官儿忘了亲爹啊。
第二天,老张收拾完他的破烂布袋,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可他这样一个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又能到哪儿呢?无论到哪儿,他都像这深秋漫天乱飞的银杏叶,那么轻薄,那么无助,不知道下一秒又会被扔到哪里去?无论到哪儿,不都是背井离乡地凄苦漂泊吗?
想到这儿,他老泪纵横,泪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深深的皱纹,而这皱纹又有几条不是为这个如今有出息的出人头地的儿子所生的呢?
(三)
肆意的秋风和行将没落的秋叶反复地纠缠在一起,增添了几份秋的苍凉力道,也让老张的内心更加矛盾激烈。
最后,他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顺手扔到了秋风里。他决定留下。这是在儿子长大成人后,他第一次违背儿子的意愿,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
和儿子、孙子,这世上目前唯一的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待在同一个城市里,在他看来,就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对他而言,已经足够。况且也不会有人知道和相信,他这个卑微的糟老头子跟高贵的副市长能搭上半点儿边。
他找到郊区一个出租屋,和一伙民工打通铺,每月90块。房东看他老实,就介绍了份打扫公园卫生的活儿,一月600块,对他来说,够生计,有节余,比在山里刨地种粮来得快,来得多,他非常满足。
老张把从城中公园捡到的两瓶进口牛奶视为珍宝,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面,心里盘算着“怎样送给孙子喝呢?”在这个当爷爷的看来,爱喝牛奶是他目前所能知道的孙子的唯一喜好。
他经常蹑手蹑脚地“尾随”儿子,终于发现小孙子所在的机关幼儿园其实就在公园隔壁。他来到幼儿园操场边,隔着栅栏,叫来正在疯玩的孙子。
看到牛奶,孙子高兴极了,打开瓶盖“咕嘟咕嘟”一口气就给喝掉了,然后猫舌般添了一圈嘴唇。
“爷爷,我还要喝!”孙子调皮地嚷嚷着。
“好好好!爷爷今天就带了一瓶,明天再带给你喝,好吗?”老张满脸幸福的样子,并嘱咐道,“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爸爸,否则就没得喝了。”孙子使劲地点点头,回操场玩耍去了。
老张望着孙子的模样,想起儿子小时候活泼可爱的样子,不禁潸然泪下,豆大的泪珠滴在空的牛奶瓶上,“叭哒叭哒”直响。
第二天,老张又带着剩下的那瓶牛奶,来到操场边。
这时,只见儿子双手托着小孙子急匆匆地从幼儿园出来,一旁的老师们都惊慌失措。机关幼儿园的园长更是红着眼圈,好生怜爱,好像比自己家孩子生病还要伤心似的。从早上开始,孩子上吐下泻,头痛发热,可这不是一般小孩,而是即将上任的副市长的大公子。
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便乘专车向医院飞驰去。
“你们幼儿园的食品卫生得好好查查!”这句话吓着园长满脸煞白,两脚发软。
老张看到孙子这样,也心急如焚,跟在轿车后面,一路小跑,在医院病房挨个找,才找到儿子和孙子。他躲在病房虚掩的门外,听着他们说话。
“你这两天瞎吃什么东西了?”
“我没瞎吃什么啊。”
“你小子!还不老实。我听老师说,你喝了牛奶,说是你爷爷送来的。我倒是要问问你,哪儿来的爷爷?”
“就是......就是......”
“快说!”
“就是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爷爷!”
“什么?你净胡说!不可能。他早回老家了!”说话间,巴掌已经高高举起。
“是我给的。”老张探着头,看看病房里没有医生护士,直冲进去,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
“你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早就让你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儿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恶狠狠地冲他吼着,气得两眼直冒金花。
“我......”老张刚要开口,医院的儿科、消化内科、胃肠科几大主任医师及随从护士浩浩荡荡二十多人悉数到场,就连享受省政府特殊津贴的院长也来了。
院长腆着脸,笑眯眯地说:“张局长,哦,不不,张市长!欢迎莅临我院检查指导工作!小朋友没事儿,挂两瓶点滴,吃点儿消炎药就好了。您工作繁忙,日理万机,就先回去处理公务吧,单位肯定还有很多大事等您定夺呢。小孩子,我们会好好照顾的。请您放一万个心。”
要是搁在往日里,这些人才不会来呢,更不会说这些溜须拍马的阿谀话,想必是“任前公示”发挥了威力吧。
人真的很奇怪,尤其是中国人,官职就像个魔力棒,很多人一旦碰到它,就瞬间变得卑躬屈膝,开始奴颜尽现,丑态百出了。
院长说话的时候,老张悄悄地躲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暴露了身份。一旁的儿子也神情紧张起来,生怕老张露了馅。
可偏偏还是让院长给发现了:“张市长,这位大爷是……”他边说边朝着老张堆着笑脸。这是老张进城来,见到的第二张如此温情的笑脸,第一张是在没有捡到牛奶之前的老李的。
“哦,他、他是……”
看着儿子神色慌张,老张连忙抢过话头:“我是张市长的老乡啊。他官虽然做得大,但很念旧,特别孝敬父母。张市长因为工作忙,见不到父母,每回我进城,他就想见一见我这个老乡,说说家乡话,还说这就跟见他父母一样亲呢!”
儿子脸上略有羞色,但仍然连称“是,是,是,老乡,老乡!”
老张一席话,缓解了刚才的紧张氛围,有惊无险。大家也都打着哈哈,各自散了。
老张走到病床前搂着孙子,看着他一下子瘦了许多,人也没精神,心疼得很,赶紧从袋里掏出那瓶牛奶递着他,小孙子看到牛奶,眼睛一亮:“哈。真好。谢谢爷爷。爸爸,爸爸,你看,就是这个牛奶,挺好喝的啊。你也尝尝嘛。”
儿子赶紧上前一把抓过牛奶瓶,两眼发直地盯着,呆傻地站在那儿,满脸发白,一声不吭。
(四)
这牛奶不正是上个星期天下午,他带儿子在城中公园散步时,扔在长椅上的吗?
当时发现牛奶已过期,就没给儿子喝。他清楚记得英文LOGO,这个品牌在国内根本没有,是一个老板知道儿子喜欢喝牛奶,特意花钱从外贸公司搞来送给他的。
他亲手扔的过期牛奶,竟然害得自己的儿子生病;而捡这牛奶的又恰好是自己的亲爹,儿子的亲爷爷。
想到这些,他气急败坏,抓着牛奶,狠狠地扔到了病房的垃圾桶里,夺门而出。
几天后,出租屋破旧的黑白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一位领导正被前呼后拥,检查工作,发表讲话,那样子光彩照人,风光无限。
老张觉得,电视上这人真有出息,可以光宗耀祖了。其实,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儿子,可他却觉得,无论怎么看,都又不像是自己亲生的那个儿子!
经过十五天公示期,十五天工作交接,再由人大常委会正式任命,就像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一样,老张的儿子历经近2个月煎熬,终于坐上了副市长宝座。
儿子美梦成真,老张满脸是笑,不过笑得僵硬,略带苦涩。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精神恍惚,突然想起了老李。尽管因两瓶牛奶闹了点儿不愉快,但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的这点儿温暖,仍然还心存余温。善良的他也总觉得欠老李的。
他寻遍附近的所有超市,也没有买到和公园里捡到的一模一样的牛奶。他沮丧地买了两瓶其它样子的,小心翼翼地拎去了老李家。
这是他第一次拜访城里人家,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那种滋味和当年为儿子上大学筹学费,而被亲戚拒之门外一样,让人揪心。
老李不但没让他进门,还透过猫眼冷冷地扔出一句“土老帽!”话里带着一个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城里人对同样生活在最贫穷底层的乡下人的极度蔑视。
他把两瓶牛奶放在了门口,下了楼。
从楼上的窗户里又高高、远远地扔下重重的三个字“谁稀罕!”
随后,只听“砰、砰”两声,在老张脚下,迸洒着一大团乳白色的牛奶,玻璃碎碴四处溅开。他气得脖子上的青筋如同匍匐着的蚯蚓,不停地蠕动着。他早已红了眼圈,眼前的乳白色的牛奶,似乎瞬间变成了血色,比家里熊熊燃烧的柴火堆里的火焰还要艳。
他孤独地吞咽着自己的痛苦,就好像一个善良的人带着一份善心,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处所。
再次回到城市的街道上,仍然没有方向,命运的大手究竟要把这个干瘪的老头扔向何方?
他实在是厌恶脚下这冰冷、生硬的水泥地,比水稻地里年年耍赖,疯狂生长的稗子还可恶。
他时不时地呆望着行道树,感觉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撕碎了尊严,和这些落光了叶子的裸露枯枝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要回家。”老张心里默默地念着,尽管他早已没有了家,对城市这个本应该可以收留自己的归宿,也失去了幻想。
循着来时的方向,挎着破布袋子,乘着大巴,他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也许注定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这几个月来,老张太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了,上了大巴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入冬的路面,已有薄冰。汽车像蜗牛一样,在公路上缓慢爬行。大约一个钟头后,才出城,驶向了沿河公路。
河水翻滚着向南,仿佛要卷走这人间所有的辛酸与苦难。突然,在一个拐弯处,车轮急速打滑,整个大巴车顿时失去了方向,“嗖”地一下,冲出路面,滚落进了河里。事故造成重大伤亡,引起媒体和省里极大关注。
打捞善后工作紧张展开。那时候,汽车买票还没有实名制,沿路招手上车也很普遍,所以,核查乘客身份十分困难。
交通运输、安全应急工作由新上任的张副市长分管,由其负责指挥救援。在现场,他无意中看到,打捞起来堆放在河边的物品堆里,有一个熟悉的破布袋子。他认出来了,这是他爹的,用了几十年了。
他赶紧走上前去,拎起袋子,翻了起来。在内衬里,他发现缝着一个层层包裹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的竟然是自己3年前写给家里的那封信。
他意识到了,他爹可能已经永远随着这滚滚的河水,一直向南,一直向南......
他泪眼婆娑,把爹的名字加在了事故死亡人员名单上。这个名字就像这初冬蝴蝶的羽翼一样脆弱,如此容易地被严寒给折断了。
也许,这条河与老家山脚下那条大河相通连,也许,老张会与在那场灾难中失去的家人汇合。
北方的冬天异常地冷,风像刀子,天空也很低沉,压得一切仿佛都喘不过气来。面对如此严重的伤亡事故,他意识到,自己曾经处心积虑,深耕近二十年的官场可能要无情地扔下他了。
正如他所预感,为平息舆论,再加一些不断被举报的经济问题,他被省委从副厅级断崖式降为办事员,被重新扔回到了官场这个大生态链的最低端。
他重新回到了原单位上班时,那几个粗壮的保安瞬间变得异常斯文,嘴巴里再也冒不出雄浑高亮的“局长”了,就连梧桐上的麻雀好像也被拆迁搬走了。
不知道命运的大手会把他这个曾经风光的四十出头的青年人扔向何方?但曾经被乡里人认为幸运的老张,却再次被命运之手拽了一把,真的幸运地活了下来。
交通事故发生后,老张被远远地甩出了车窗,让河水冲到十几里开外的一个枯芦苇丛里,被一个打渔的给救了。
他活着回到了家乡的村庄,尽管已面目全非,人去山空,但他仍然在不远处的半山腰,按照家里原来房子的模样,慢慢地盖起了一座青砖红瓦房。
不为别的,只为某一天,儿子如果回来,还能找到自己曾经的那个家,而只有在自己曾经的那个家里,他才是自己曾经的儿子。
冬日的午后暖阳,轻快地洒满了草坪边光滑洁净的紫薇。
草坪上,老张儿子带着孩子在玩童年时的折纸飞机。这是儿时他爹教给他的第一个游戏。
他让儿子骑在脖子上,教他把折好的纸飞机高高举起,一直使劲地往南扔,往南扔,扔得高高的,远远的。
儿子问他为什么一直往南扔。
他说,那是我们家乡的方向……
可这小小的纸飞机,何时能被扔向天空,驾着轻风,飞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恰好落在那座青砖红瓦房的屋檐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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